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土地庙残缺的屋檐上时，肖雯雯正指导刘平辨识几种用于冬季风寒的草药。少年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却依旧专注地比较着干姜与桂枝的气味差异，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氤氲开。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震动，从她贴身携带的便携式时空定位器传来。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她神经末梢的能量脉冲，带着特定频率的识别码。
是时空管理局的通讯信号。
肖雯雯的讲解声戛然而止，伸出去指向草药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顿。
刘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瞬间的凝滞，他抬起头，看到恩人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他无法理解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一颗来自遥远天际的石子打破了倒影。
“恩人？”他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肖雯雯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极其自然地收回手，转身走向庙内更深的阴影处，背对着他，仿佛只是需要片刻的独处。
刘平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根带着辛辣气味的干姜，心里却莫名地空了一下。寒风从破门灌入，他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在刘平视线无法触及的阴影里，肖雯雯抬起了手腕。拟态成木质手镯的定位器屏幕亮起，一行行冰冷的、只有她能识别的未来文字飞速滚动。
“致执行员肖雯雯，编号 t-809-m742。”
“任务 t-809-m742 ‘基础医疗介入及观察’ 第一阶段评估已完成。目标个体‘刘王氏’存活确认，健康状况稳定。关联个体‘刘平’基础医疗知识及技能掌握度超出预期，已达成次级任务目标。”
“根据时空流稳定性监测及资源调配计划，现下达指令：请于 72 标准时（约合本地时间 60 个时辰）内，完成所有收尾工作，撤离目标时空。撤离坐标已同步更新至‘方舟2489号’。”
“重复：72 标准时内完成撤离。”
“时空管理局，第七医疗援助中心，指令完毕。”
文字消散，屏幕恢复幽暗。
冰冷的指令，如同这冬日的第一场雪，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意味，落入了肖雯雯绝对理性的核心处理单元。
撤离。返回 3050 年。
这本是计划之中的结局。每一次任务都有其时限，每一次穿越都有其终点。她只是一个执行者，一个观察员，一个来自未来的过客。干预，记录，然后离开，不留痕迹，不涉情感。这是《时空管制法》的铁律，是她被创造、被训练出来唯一遵循的准则。
芯片开始自动生成撤离流程 checklist：最后一次生命体征确认、环境数据最终采集、所有超越时代物品的回收与销毁、对关联原住民的记忆模糊化处理（如必要）……
流程清晰，步骤明确。
她转过身，重新走向庙门口的光亮处。刘平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干姜，眼神里带着一丝未散去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担忧，望着她。
雪花开始变得密集，簌簌地落下，点缀在他略显单薄的肩头和乌黑的发髻上。
“继续。”肖雯雯开口，声音与往常一般无二，冷静，平稳，听不出任何刚刚接收了撤离指令的迹象。
刘平愣了一下，连忙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草药上。但他总觉得，恩人虽然依旧在指点他，那双眼睛却似乎比平时更加深邃，更加难以触及。她不再看他，而是常常将目光投向庙外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在计算着它们落下的速度，又仿佛在透过这片苍茫，凝视着某种既定的终局。
接下来的两天，肖雯雯的行为模式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长时间离开土地庙去进行环境扫描。她停留在庙里的时间变多了，但并非无所事事。她开始更加系统性地梳理和考核刘平所学的医术。从草药辨识到方剂配伍，从外伤处理到基础辨证，她提问的角度愈发刁钻，要求也愈发严格。
她甚至模拟了几个复杂的急症场景，让刘平独立制定救治方案，然后逐一剖析其中的漏洞与不足。
刘平虽然感到压力巨大，却也将其视为恩人对自己期望甚高的表现，更加拼命地学习和应对。只有在偶尔的间隙，当他因为某个问题答得漂亮，下意识地抬头，想从恩人眼中看到一丝赞许时，却往往只对上那双平静无波、映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
那眼神，让他心头刚刚升起的一点小火苗，倏地一下，就被无形的寒风吹熄。
第三天，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肖雯雯让刘平去村里，独立处理几例积存的普通病症，算是最后的实践考核。
刘平背着恩人给他准备的、如今已经充实了许多的药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大步走向村落。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即将出师、奔赴战场的士兵，心中充满了紧张，也涌动着证明自己的渴望。
土地庙里，只剩下肖雯雯一人。
她走到那处铺着干草的角落，那里除了她的藤箱，还堆放着一小摞刘平视若珍宝的、她“翻译”并“绘制”的人体图谱和基础生理手册。按照条例，这些超越时代认知的知识载体，必须在撤离前彻底销毁，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干扰历史进程的痕迹。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关于血液循环系统的图解。纸张（拟态的特殊材料）在她指尖触感微凉。上面还有刘平用毛笔小心翼翼做的注解，字迹虽然稚嫩，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
“心，如泵，推动血液，循行经脉……” 那是她教导他的话。
她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指尖微微用力。
“嗤——”
一声轻微的、能量分解特有的低鸣。那卷图谱在她手中化作了一小撮极其细微的、无意义的碳基粉末，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混入地上的尘土，再无踪迹。
她面无表情，拿起第二卷，关于呼吸系统。
“嗤——”
第三卷，消化系统。
“嗤——”
……
庙宇寂静，只有这细微而持续的声音，在空旷中回响，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冰冷而决绝。所有来自未来的知识印记，都被逐一抹去，仿佛从未存在。
当她处理完最后一卷手册时，庙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轻快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雀跃。
是刘平回来了。
肖雯雯拂去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依旧是那副亘古不变的平静模样。
刘平踏进庙门，脸上带着寒风刮过的红晕和一丝兴奋。“恩人！村头李婶的风寒好多了，赵家小娃的肚子疼我也按您教的法子给止住了！还有……”
他的话音，在目光扫过那个角落时，戛然而止。
那里，原本堆放着他日夜研读、视若拱璧的图谱和手册的地方，空了。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只剩下一些干草，和……地面上一些不起眼的、仿佛被风吹拢的细微尘埃。
刘平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猛地转头，看向肖雯雯，嘴唇翕动着，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
“恩人……那……那些图……”
肖雯雯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你已学会。无需再依赖外物。”
这句话，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刘平心中最恐惧的角落。
无需依赖外物……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无需再依赖……传授这些外物的人？
他看着肖雯雯那双平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看着地上那空荡荡的角落，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恩人她……是不是要走了？
这个他一直不敢深想、拼命压抑的念头，此刻如同挣脱了囚笼的野兽，咆哮着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雪花，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从破败的屋顶旋入庙内，落在少年瞬间苍白如雪的脸上，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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