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深的手掌温暖而稳定，覆在江诗韵微凉的手背上，像一块被阳光烘烤过的玉石，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仿佛熨平了她心底最后一丝犹豫的褶皱。她没有抽离，任由那陌生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温度，一点点渗透进她的皮肤，她的血脉。
窗外的雨夹雪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纯粹的雪，絮絮扬扬，无声地覆盖着庭院里那株银杏的枯枝，将窗外世界染成一片朦胧而洁净的白。咖啡馆内，灯光暖黄，爵士乐换了一首，依旧是慵懒的调子，却仿佛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冷吗？”顾言深低声问，他的拇指极其轻微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江诗韵摇了摇头，耳根却有些发热。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剩余的拿铁拉花渐渐模糊，心绪如同窗外纷扬的雪，看似宁静，内里却是一场无声的席卷。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顾言深适时地松开了手，动作自然，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关怀。他起身，拿起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体贴地为她展开。
回程的车厢里，气氛与来时已截然不同。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亲昵感在空气中流淌。顾言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从后视镜看她一眼，目光相接时，唇角会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江诗韵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雪色装点的街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以及一丝……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感。
车子依旧停在宿舍楼下。雪还在下，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到了。”顾言深停稳车，侧身看她。
“谢谢学长……今天的唱片，还有……咖啡。”江诗韵解开安全带，声音比平时更轻软几分。
“是我的荣幸。”顾言深看着她，目光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专注，“以后，叫我言深就好。”
江诗韵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好。”
她推开车门，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顾言深也下了车，绕过车头，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她那条驼色围巾，轻轻为她围上。他的动作很慢，手指偶尔不经意地擦过她的下颌线，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雪天路滑，小心些。”他为她整理好围巾，指尖在她肩头停留了一瞬，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嗯。”江诗韵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她拢了拢围巾，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清冽的雪松气息。“我上去了。”
“晚安，诗韵。”他站在雪中，身姿挺拔，雪花落在他深色的大衣肩头，像缀上了细碎的星光。
“晚安。”江诗韵说完，转身快步走进了宿舍楼。直到走进电梯，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心脏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抬手摸了摸围巾，又仿佛被烫到般迅速放下，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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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在宿舍楼对面街道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范俊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他只是觉得宿舍闷得令人窒息，想出来透口气，走着走着，便不受控制地来到了这里，这个他曾经无数次等待过、也目送过她的地方。
然后，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车。看到了她从副驾驶下来。看到了顾言深为她围上围巾。看到了他们之间那短暂却亲昵的互动。看到了她微红着脸颊快步离开，以及顾言深站在雪中，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门后，那久久未曾离去的、带着满足与温柔的身影。
雪，无声地落在他身上，头发上，睫毛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头的万分之一寒。
他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塑，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幅和谐、美好、刺痛他双眼的画面。他甚至能想象出车厢内可能流淌的温暖和音乐，能想象出她脸上可能露出的、他许久未曾见过的轻松笑靥。
所有自欺欺人的麻痹，所有试图放下的挣扎，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真实的一幕彻底击得粉碎。删除对话框算什么？自我放逐算什么？那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可笑可怜的独角戏。
她有了新的开始。一个没有他的、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开始。
那个曾经只对他绽放依赖和娇嗔的女孩，如今会对另一个男人露出羞涩的微笑，会允许另一个男人为她围上围巾，会在另一个男人创造的“恰到好处”的温暖里，安然栖息。
而他，范俊武，成了那个被彻底清除出局的、多余的过去式。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着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那片区域传来的、仿佛被整个掏空后又灌入冰碴的剧痛。
顾言深终于转身上了车，车子缓缓驶离，尾灯在雪幕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像两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范俊武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将他染成一个雪人。寒意无孔不入，渗透进他早已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下雪天，他拉着她在操场疯跑，团起雪球互相攻击，她笑得喘不过气，最后躲进他怀里，冰凉的鼻尖蹭着他的脖颈，嘟囔着“好冷啊范俊武”。他便敞开羽绒服，将她整个人裹进来，用体温烘着她，那时他觉得，怀里的就是他的全世界。
而现在，他的全世界，在另一个男人的副驾驶座上，对着另一个男人，道着晚安。
原来，失去一个人，不是瞬间的山崩地裂，而是这样缓慢的、凌迟般的过程。是在每一个熟悉的场景里，发现早已物是人非；是在每一次呼吸里，都尝到名为“遗憾”和“悔恨”的毒药。
雪，落无声。
心，死亦无声。
他最终缓缓转身，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跄着融入更深、更冷的夜色与雪幕之中。身后，只留下一行孤独而歪斜的脚印，很快，便被新的落雪，无声地掩埋。
这一夜，有人围炉夜话，温暖如春；有人雪中立尽，肝胆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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