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魏家老宅,仿佛沉入了一口更深的古井,白日里那些刻意压低的交谈、暗流涌动的试探,都随着夜深而暂时蛰伏,只剩下灵堂里长明灯永不熄灭的幽光,以及每隔一段时间便响起的、单调而悠远的诵经声,空气里香烛与白菊的气味愈发沉郁,粘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魏逸丞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在沙发上合眼假寐,身下是熟悉的床铺,空气中是熟悉的、属于老宅的陈旧气息,唯有不远处魏麟哲平稳深长的呼吸,是他唯一熟悉的锚点。
他能感觉到魏麟哲也没睡沉,几次极轻微地翻身,或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沙发扶手的动作,都泄露了那份即使疲惫也无法彻底卸下的警觉。
约定的时间快到,魏麟哲先起了身,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窗外庭院灯透进来的微光,走到魏逸丞沙发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该过去了”
魏逸丞立刻睁开眼睛,眸子里没有刚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清醒的微光,他点点头,坐起身,将之前脱下搭在扶手上的黑色西装外套重新穿好,一丝不苟地扣好纽扣,魏麟哲站在一旁看着他,昏暗中,眼神里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赞许,这小子,某些时候的规矩和韧性,倒是像极了自己亲手教出来的样子。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穿过寂静的回廊,走向灯火通明的灵堂,交接的时刻,灵堂里的人比前半夜少了许多,只剩下几位必须守着的近亲,以及角落里闭目养神的诵经僧人。
魏升和沈萧还在,见到他们来,沈萧迎上前,将一个保温杯塞进魏麟哲手里,“里面是参茶,提提神”又看了看魏逸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什么也没说,但那无声的抚慰却清晰传递过来。
魏升只是对两个儿子点了点头,目光在魏逸丞身上停顿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道:“晚上会辛苦点”便揽着妻子的肩,往后面休息的厢房去了。
他们的背影,在空旷的灵堂里,显出一种相依为命的疲惫。
魏麟哲和魏逸丞在灵前铺着的蒲团上跪下,正式的守夜,需得跪姿端正,神情肃穆,膝盖接触冰冷坚硬的地面,时间稍长,便传来针刺般的麻意。魏逸丞调整了一下姿势,抬眼望着前方爷爷的遗像。
灵堂彻底安静下来。
香火的白烟笔直上升,在长明灯昏黄的光晕里,勾勒出虚幻而脆弱的轨迹。诵经声停了,僧人在角落里垂首,仿佛也化作了另一尊安静的塑像。
世界被收缩到这方布满黑白绸缎、花圈与烛火的肃穆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棺椁中那位再也不会开口的至亲。
魏逸丞的膝盖很快开始发疼、发麻,地砖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裤料和蒲团,一丝丝渗进来,侵入骨骼,他不动声色地调整重心,试图缓解那股尖锐的不适。他身旁的魏麟哲却跪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山岩,仿佛对肉体的一切苦楚毫无知觉,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背,证明他是个活人。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凝滞,浸泡在香烛和死亡的气息里,魏逸丞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散,白日里众人的面孔、低语、那些或真或假的悲戚、掩藏不住的算计,就和走马灯似的旋转。
最后,定格在身旁这个人身上。
魏麟哲的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分明,下颌线绷紧,喉结偶尔细微地滑动一下,他的目光落在遗像上,很深,很沉,像看不见底的寒潭,魏逸丞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这老宅,自己调皮磕破了膝盖,是魏麟哲背着他去找药箱,那时的先生,肩膀还没现在这么宽厚,但背脊挺直,脚步沉稳,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累了可以稍微动动,别硬撑” 魏麟哲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他并没有看魏逸丞,目光依旧向前。
魏逸丞一怔,随即轻轻摇头,“不累”
他不想示弱,尤其在魏麟哲面前。
魏麟哲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他没再说话,只是伸过手,在魏逸丞跪着的蒲团旁,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膝下那个更厚实些的垫子,拨了一半过去。
粗糙的织物边缘碰到魏逸丞的膝盖外侧,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缓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魏逸丞身体微微一僵,没有躲开,也没有道谢。
有些东西,说破了,就没了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后半夜的寒意更重,魏逸丞看着长明灯的火苗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风扯得摇曳,光影在魏麟哲脸上明明灭灭,他看见魏麟哲的睫毛很长,垂下时,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过于锐利的眼睛,竟显出几分罕见的疲惫,甚至是柔和。
这个发现让魏逸丞心头莫名一悸,他迅速移开目光,重新聚焦在爷爷慈祥的遗像上,试图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纷乱心绪。
又过了不知多久,魏逸丞感觉自己的小腿几乎要失去知觉,上半身也因为维持姿势而僵硬发酸。他悄悄吸了口气,试图再次调整。
这时,魏麟哲动了。
他没有起身,只是侧过身,一只手很自然地扶住魏逸丞的胳膊,另一只手按了按他的后腰,“慢慢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支撑力道。
魏逸丞借着那力道,勉强将麻木的双腿从跪姿中解放出来,一阵针刺般的酸麻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魏麟哲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他,那只手温暖、有力,隔着两层衬衫布料,热度清晰传来,魏逸丞几乎半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老宅的陈木气息,还有一丝属于魏麟哲本身的清冽味道。
这个姿势只维持了短短两三秒,魏逸丞站稳后,魏麟哲便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扶持只是兄长对弟弟最寻常不过的照拂,他自己也站起身,走到供桌边,拿起保温杯,拧开,递到魏逸丞面前。
“小崽,喝一口暖暖身子”
魏逸丞接过,温热的参茶入喉,带着微苦的回甘,一路暖进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他喝了几口,将杯子递还,魏麟哲接过去,很自然地就着他喝过的地方,也喝了两口。
魏逸丞看着他的喉结滚动,刚刚压下的那点异样感,又悄然浮了上来,缠绕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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