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书房内的争论持续了半夜,烛火摇曳,映照着锡良沉思的面容。陈宧的据理力争,刘濬的步步为营,两方意见如同在他脑中拉锯。最终,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锡良搁下了手中把玩许久的镇纸,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他终究是久历宦海、权衡利弊的老臣。江荣廷的战功与锐气固然诱人,但其“金匪”出身、非北洋体系的背景,以及背后明显站着的陈昭,都让他心存顾虑。
此刻东三省局面复杂,俄日环伺,内部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字。孟恩远资历老,在北洋系内根基深厚,用他,既能安抚北洋一脉,也能借助其经验尽快将新军架子搭起来,更关键的是,可以维持目前省城内陈昭与孟恩远相互制衡的微妙局面。至于江荣廷……锡良目光微动,此人是一把锋利的刀,或许,可以留在更关键的时候再用。
决心已定,不再犹豫。三月中旬,一份由东三省总督锡良署名的电报,发往了北京陆军部。电报中,锡良以“老成持重,熟谙军务,于吉省情形尤为洞悉”为由,正式提名吉林巡防营督办孟恩远,出任即将编练的陆军第二十三镇统制官。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吉林官场。
督办衙门内,原本因前几日冲突而有些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腾。孟恩远虽强自镇定,但眉宇间那掩不住的得意与红光,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狂喜。
他的外甥、现任步队第一协参谋官的高士傧,以及步队第一协协统高凤城等一众心腹,齐聚花厅,设宴提前祝贺。
“恭喜舅舅!贺喜舅舅!”高士傧满脸谄媚,举杯高声敬酒,“锡良制台慧眼识珠,这二十三镇统制之位,非舅舅您莫属啊!从此以后,咱们可是真正扬眉吐气了!”
高凤城也笑着附和:“是啊,督办!不,很快就该叫统制大人了!”
席间其他人也纷纷举杯,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孟恩远端着酒杯,享受着众人的吹捧,故作矜持地摆了摆手:“哎,诸位,慎言,慎言!朝廷的正式任命还没下来,不可太过张扬。”话虽如此,他嘴角那抹志得意满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高士傧几杯酒下肚,更是口无遮拦,嗤笑道:“舅父您也太谨慎了!锡良制台亲自提名,板上钉钉的事!等任命下来,什么狗屁陈昭,什么江荣廷,全都得靠边站!”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权在握的未来:“到时候,新军是咱们的,巡防营也是咱们的!全省的枪杆子都在咱手里,收拾他陈昭一个光杆巡抚,还有江荣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这话说到了孟恩远的心坎里,他虽然没有明着附和,但眼中的寒光一闪而逝,显然对日后如何“收拾”政敌,早已有了盘算。整个督办衙门,都沉浸在一片提前庆祝的喜悦和对未来权力的无限憧憬之中。
与督办衙门的欢天喜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巡抚衙门和江荣廷下榻的营务处,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陈昭接到消息时,正在批阅公文,他拿着电报抄件,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猛地将公文摔在桌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所有的谋划,借助江荣廷压制孟恩远、进而掌控新军的打算,随着锡良这一纸提名,几乎全部落空!
“锡良……糊涂啊!”陈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充满了不甘与愤懑。一旦孟恩远真成了新军统制,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自己这个巡抚,恐怕真要沦为摆设了。
而营务处内,江荣廷看着刘绍辰带来的同样消息,沉默了片刻,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对刘绍辰道:“备点酒菜。”
没有多余的话,但刘绍辰能从他那看似平静的眼神深处,看到一丝被压抑的失望和锐气受挫的落寞。他默默安排下去。
傍晚,陈昭竟然亲自来到了营务处江荣廷的官廨。两人见面,相视无言,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挫败感。
“荣廷……”陈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江荣廷指了指桌上刚刚摆好的几样简单小菜和一壶烧刀子,苦笑道:“抚台大人,没什么好说的了,喝点吧。”
陈昭叹了口气,脱下官帽,坐在了江荣廷对面。两人也不用酒杯,直接拿起酒碗,重重地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冲刷不掉心中的郁结。
“难兄难弟啊……”陈昭放下酒碗,抹了把嘴角,喟然长叹。想他一方巡抚,封疆大吏,此刻竟与手下将领在此对饮闷酒,同病相怜,真是莫大的讽刺。
江荣廷又给他和自己满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想到,拼死拼活,到头来,还是抵不过人家的出身和背景。”
吴梦兰和刘绍辰看到屋内两个失意人对坐饮酒的沉闷景象,心中都是一沉。
吴梦兰上前,强打精神劝慰道:“大人,江翼长,不必过于灰心。此事……此事尚未到绝境,朝廷任命不是还没最终下达吗?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刘绍辰也附和道:“是啊,大人,抚台大人。锡良制台只是提名,最终决定权还在北京。我们……我们或许可以再想办法活动活动……”
他们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谁都知道,锡良作为东三省总督,他的提名具有极重的分量,军谘府和陆军部通常不会驳回。更何况,孟恩远背后还有整个北洋系的支持。
陈昭摇了摇头,又灌了一口酒,眼神有些涣散:“活动?拿什么活动?锡良的态度已经明确了……我们,我们这次是彻底废废了……”
江荣廷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有像陈昭那样将失望完全表露在脸上,但内心的波澜同样汹涌。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旦孟恩远正式就任,自己在省城的处境将更加艰难,甚至可能连这个翼长的位置都坐不稳。所有的抱负,所有的规划,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那纸提名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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