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还在慢慢变亮。
薛明蕙的手贴着谢珩的手掌，两人站在地上。她的身体不再透明，力气尚未恢复，但她没有动，只是静静望着他。
谢珩睁着眼，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未曾移开。
远处的光线逐渐明亮，如同一层薄雾笼罩四周。风拂起他们的衣角，不冷。四下寂静，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一个人从光芒中走来。
他身披白色长袍，腰间系着银链，行走无声。面容模糊，仿佛蒙着轻纱，声音却清楚：“北狄王原是仙界神将，执掌轮回。他偷窥《璇玑图》，妄图以情炼化凡心，篡夺天道权柄，因而被贬入轮回受罚。”
薛明蕙指尖微微一颤。
“你们十世相遇，皆是他设下的局。每一世的离别与死亡，都在为他汲取情感之力，助他重登神位。”那人抬手，空中浮现两枚金色符印，缓缓旋转，“如今他魂飞魄散，劫数已尽。你们以真心破其幻象，天道已然承认。”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可以永远相守，但需斩断仙根，忘却过往一切。”
话音落下，符印发光，映照在二人脸上。
薛明蕙呼吸微滞。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是简单的遗忘，而是将所有痛苦、挣扎、泪水、算计尽数抹去。包括她咳血绘图的日子，父亲书房中的账册，崔姨娘推她落水时簪子划破手腕的痛楚，还有谢珩五年前灯会上赠她的半截玉簪。
她刚欲开口。
谢珩忽然转身，一手抚上她的脸，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他低头吻住了她。
太快了，她来不及反应。只觉唇上温热，气息沉稳，再无往日的压抑与试探。这一吻，便是答案。
片刻后，他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你以为我真的忘了？第一世你为我挡箭，第三世你饮下毒酒，第七世雪桥之上你扑向刺客……我都记得。”
薛明蕙眼睫轻颤。
“第九世你说‘换你送我’，你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他指腹擦过她的嘴角，语气平静，“我在想，若能再活一次，我要比你早一步站出来，让你不必做那个选择。”
她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我不是这一世才爱上你。”他凝视她，“是从第一世起，我就为你活下来。哪怕你不记得我，我也要找到你。”
光芒微微晃动。
执法使伫立原地，未再靠近。良久，他才开口：“傻孩子……既然心意已决，又何须等我来判。”
他抬手收回符印，银链悄然隐去，身影也渐渐淡薄。临行前，他看了他们一眼，化作点点微光，融入虚空。
四周彻底安静。
风停了，光也不再扩散。唯有他们二人站着，手仍相握。
薛明蕙终于开口：“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不是想起来。”谢珩看着她，“是从第一世开始，我从未真正忘记。每一次轮回，我都会梦见一座破旧的御花园，石桌上有一幅残图。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你咳血所画的《璇玑图》。”
她怔住。
“你在梦里写命格，我在梦里记前尘。”他轻声道，“你用血看未来，我用命记住你。我们早已不是谁依附谁而活，而是谁也不能没有谁。”
她低下头，睫毛轻颤。
“我不想再忘了。”她说，“哪怕重来一次，我也要记得你是谁，记得我是如何走到你面前的。我不想靠命运，我想亲手抓住你。”
谢珩点头：“那就别放手。”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他：“我不忘，也不散。若天道不容，我便违一次；若轮回欲吞，我便撕出一条路。这一回，我不求安稳，只想清醒地陪你走完。”
他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轻松。没有算计，没有隐忍，也没有故作冷漠。他就这样看着她，眼中似有光。
“好。”他说，“我们一起承担这个罪。”
他们松开手，又重新握住，这一次，十指紧扣。
地面泛起淡淡金纹，一圈圈向外蔓延，直至连接远处的光门。空中浮起点点微光，如星子坠落，环绕他们流转。
薛明蕙胸口发热。
她低头一看，手腕上的莲纹正在发光，不再是忽明忽暗，而是持续明亮，顺着血脉向上延伸。与此同时，谢珩胸前也亮起一道剑形印记，与她的莲纹遥相呼应。
两道光在空中交汇，凝聚成完整的图案——正是《璇玑图》。
它未碎，亦未消，静静悬于头顶，缓缓转动。
远处的光门开始震颤，边缘裂开细缝，更强的光透出。这不是惩罚，也不是审判，更像是一种接纳。
他们未曾移动。
风吹起衣袂，发丝缠绕在一起。薛明蕙仰望着光门，忽然轻声问：“进去之后，还会疼吗？”
“会。”谢珩答，“但我们会一起疼。”
“那就好。”她笑了笑，“我不怕疼，只怕一个人熬。”
他们向前走去。
脚落地的一瞬，金纹骤然明亮。光门裂缝扩大，一股暖流涌出，将他们包裹。感觉不像飞升，也不似投胎，倒像是回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地方。
即将踏入光门时，薛明蕙忽然停下。
她回头望了一眼。
轮回道尽头空无一物，没有镜子，没有黑气，什么都没留下。但她总觉得有人在注视。
“怎么了？”谢珩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手轻触鬓角。
那里本该有一朵半凋的玉兰，此刻却什么也没有。她记得自己曾戴过许多次，每次落水、晕倒、被人推搡，花总会掉落。有人捡起扔进井里，有人踩烂，还有人拿去烧香。
可这一次，她没有戴。
她放下手，低声说：“没事。”
他们继续前行。
光门越来越近，温度渐高。他们的身影被光芒吞没，变得模糊。但牵着的手，始终未松。
最后一刻，薛明蕙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谢珩的。
也不是执法使的。
那声音遥远又贴近，仿佛来自许多年前，带着一丝不甘，一丝遗憾，还有一丝……解脱。
她没有回头。
他们一步踏入光中。
光门轰然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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