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刚掀起她的裙角，脚底便传来一阵震动。
青石板裂开一道细缝，一株嫩芽悄然钻出。薛明蕙低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谢珩的手。他的掌心温热而粗糙，指腹上留着长年执笔磨出的茧。
两人向前迈了一步，脚下缓缓铺展出一条云路。路旁浮现出白色小花，花瓣洁净如雪。
高台之上，元启帝依旧端坐不动。脸上缭绕的雾气渐渐散去，眼神比先前清明许多。他双手缠绕着黑铁锁链，一节节垂落在地，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你们真要选这条路？”他开口，声音低沉。
谢珩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我们已经决定了。”
话音未落，锁链骤然绷直，哗啦一声腾空甩出。三道黑影从高台跃下，直扑二人背后。铁链破风而至，带起一阵寒意。
薛明蕙被推至前方。谢珩挡在她身后，右手迅速探向腰间——判官笔还在，可刚抽出一半，咔的一声断裂。
断口处渗出暗红痕迹，像是干涸已久的血渍。他目光扫过自己的右臂，那里忽然传来剧痛，自肩头一路蔓延至指尖。这不是新伤，是旧疾复发。
他记得这伤的来历。
那年为求能治她咳血之症的药，他孤身闯入北狄药王谷。冷十三那一剑刺穿他肩膀时，他未曾闪避。只要能换得良药，死一次也值得。
如今笔断，旧伤发作，整条手臂几乎无法抬起。
第三道锁链横扫而来，贴地飞掠，险些卷住薛明蕙的脚踝。她后退半步，背脊撞上谢珩胸口。他闷哼一声，将断笔塞进她手中。
“拿着。”
她接过，指尖触到笔杆上的裂痕。忽然间似有所悟，抬眼环顾四周。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画展海报，写着《残园夕照》四个字。
她松开他的手，快步上前，一把撕下海报。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她用这张纸裹住断笔，再以布条缠紧，随后咬破手指，让鲜血滴落其上。
血珠流至画中琴弦与玉佩交叠之处时，微微一顿。
随即开始流动。
一道红线自血点延展而出，蜿蜒扩散，最终与空中漂浮的十件旧物相连。光芒自那些遗物中涌出，交织成一幅完整的图卷——《璇玑图》，悬于他们头顶。
图成刹那，整个大殿归于寂静。
锁链悬停半空，不再动弹。
薛明蕙转身望向谢珩，他也正凝视着她。两人皆未笑，亦未语。
却在同一瞬间开口：
“我们选做普通人。”
声音不大，地面却轻轻一颤。第一道裂痕出现在锁链中央，接着第二道、第三道。黑铁寸寸碎裂，坠地叮当作响。
高台开始摇晃。
忘川河翻腾而起，河水逆流升空，化作一条银色长带直冲天际。水光映上墙壁，投出无数晃动的人影。
元启帝抬手按住胸口。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多了一丝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终于见证结局的平静。
“这条路上没有神力庇佑。”他说，“你们会生病，会老去，会疼，会死。”
薛明蕙点头：“我们知道。”
“你们可能贫穷，可能受欺，可能一辈子困于一座小城。”
谢珩轻声道：“只要我们在一处，就够了。”
“你们不怕？”
“怕。”薛明蕙低声答，“但我更怕再一次错过你。”
她说完，伸手轻抚颈后胎记。那里滚烫如灼。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靛蓝荷包，倒出最后一撮药粉，扬向空中。
粉末遇风即燃，升起淡青色烟雾。烟绕周身流转，凝成一层薄障，挡住身后那股试图将他们拽回命运轨道的力量——那是轮回机制最后的牵扯。
她撕了荷包，烧了药，从此不再依赖它。
不再靠血纹续命。
谢珩俯身拾起一片碎瓷——是早前玉珏崩裂所留，边缘锋利。他用它划开手腕，鲜血滴落，渗入她脚边的地缝之中。
嫩芽吸血，猛然一颤。
两片叶子迅速舒展，宛如一双小小的手。
他们静静看着那株草，谁也没有动作。
片刻后，谢珩起身，将碎瓷掷入升腾的河中。他牵起她的手：“你说过，只要我在灯会那夜去朱雀街，你就会来找我。那我们就从那一刻起，一步一步，走完这一生。”
她点头。
十指紧扣。
他们迈出第二步。
云路在脚下延伸，越走越亮。风拂面而来，已不复先前寒冷。头顶的《璇玑图》缓缓旋转，光点不断洒落，如同星辰垂落人间。
银河仍在倒流。
元启帝坐在高台上，十二串珠冠自行脱落，滚下台阶，逐一坠入忘川河。他未伸手去捡，只将双手置于膝上，静看他们渐行渐远。
第三步落下时，薛明蕙忽觉脚下一软。
云阶出现裂痕，如玻璃般龟裂蔓延。她未停步，反而加快脚步。谢珩紧随其后，拉着她向前奔跑。
第四步，第五步……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不知是谁。
他们不曾回头。
第六步踏实时，整条银河骤然明亮。水流化作光芒，逆升为漫天星火，落在他们肩头。大殿的墙壁开始褪色，由灰黑转为浅白，终至透明。
元启帝的身影逐渐淡去。他闭着眼，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几不可察。
第七步。
第八步。
第九步。
他们已行至极远。回首望去，青石板裂缝中的那株草已然开花。洁白五瓣，随风轻摇。
第十步。
足尖离地之际，谢珩将断笔与碎簪一同抛入银河。它们在空中化作光点，转瞬消散。
“从此不必算计。”他说，“不用伪装，也不必再装傻。”
她笑了。
笑意不大，唇角微扬即止。但她的眼眸亮了起来，像藏了星子。
他们继续前行。
云路越来越宽，两旁花开愈盛。远处有鸟飞过，羽翼拍打之声清晰可闻。
当薛明蕙迈出第十一步时，脚底再次传来震动。
她低头望去。
裂缝深处，又有一株新芽正奋力向上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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