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吕雉才移开视线，望向庭院深处，似是无意地提起：“说起来，那夜闯苑的吴妪和那个身手不凡的蒙面女子，自被擒后便音讯全无。据闻是被秘密关押在苑内某处极其隐秘之地，看守森严，既防她们逃脱，也防她们自尽，更防外人接触。你说，虞瑶这般处置，是意欲何为？这两人，又会知道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
她这是在提醒审食其，真正的焦点应该放在这些可能影响大局、关乎他们能否脱身的关键人物和情报上。
审食其心中一凛，知她意在敲打，忙顺着话题低声道：“夫人所言极是。此二人关系重大，若能知其关押之处，或能窥得虞瑶乃至项羽的某些意图，甚至可能找到可利用之机。属下会设法留意。”
吕雉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着窗棂，目光变得幽深，仿佛随口提起另一件悬案：“还有虞子期失踪之事……项王与虞瑶当初何等震怒，几乎将苑内翻了个底朝天，疑心自然是落在了那假死的吴妪和蒙面女子身上。可如今，人擒住了，我听闻，项王与虞瑶似乎只在临水凉亭简单提审过一次，并未深究。如今项王却远征在外，虞瑶又这般‘病重’不起……搜寻之事，似乎也就此搁置，再无下文了。”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每个字都透着琢磨的意味，“是真如外界所传病重难理事务，无力追查？还是……这其中另有曲折，让她，或者让项王，暂时不便深究了呢？”
审食其屏住呼吸，仔细揣摩着吕雉的弦外之音。他谨慎地回应，声音压得更低：“夫人明察。虞司徒失踪得确实蹊跷，若真是吴妪等人所为，严加审讯必有结果。如今这般搁置，确实反常。或许……牵涉之人或事，比表面看来更为复杂，甚至可能……指向某些意想不到的方向，使得王后投鼠忌器，或项王另有安排也未可知。”
吕雉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并未看审食其，只是望着窗外：“意想不到的方向……这虞心苑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少么？或许，答案早已藏在某处，只待风来，将水面上的浮萍吹散罢了。”
她的话如同谶语，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任何可能，将虞子期失踪之谜重新笼罩在一片更深的迷雾之中，也让她与审食其之间的这次交谈，蒙上了一层心照不宣却又彼此试探的诡异色彩。
机会很快再次来临。
几日后，紫苏又来送药。审食其算准时间，“偶遇”于西偏殿外的回廊。他强压下心中对女儿的关切，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先是问候了刘太公，随后便将话题引向虞瑶，试图打探虚实，也算是对吕雉有所交代。
“紫苏姑娘，近日苑内流言颇多，皆言王后凤体违和，实在令人担忧。不知王后近日可好些了？”他故作忧虑地问道。
紫苏捧着食盒，闻言眼神一慌，下意识地避开了审食其的目光，语气支吾：“王后……她需要绝对静养，不见外人。一切安好，劳烦审先生挂心。”
每次面对这位审先生，他那深沉的目光总让她心绪不宁，那里面没有敌意，反而有种让她想逃离的、莫名的压力与一丝说不清的牵引。
就在这时，吕雉扶着门框，悄然出现在殿门口。她似乎只是出来透口气，恰好听到了这番对话。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紫苏那张写满掩饰和慌乱的脸，又瞥向审食其——他看似在探问，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却泄露了他真实的紧张，那是对紫苏反应的心疼，而非对消息的渴求。这情景，像一根细刺，扎进吕雉心里。
吕雉微微一笑，那笑容虚弱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她接口道：“王后吉人天相，静养确是应当。只是这苑中上下，难免人心惶惶。”
她话锋微转，似是无意地感慨，“说起来，这天气转凉，夜里更是寒重，我这旧疾便易复发。紫苏姑娘伺候王后辛苦，早晚添衣，也要多保重自己才是。”
她的话语听起来是关怀，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在紫苏和审食其之间轻轻一扫，却让后者脊背发凉，仿佛心底那点私密牵挂已被彻底看穿。
紫苏被吕雉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看得越发心慌，只匆匆应了声：“是，多谢夫人关心”，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看着紫苏仓促离去的背影，吕雉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她转向审食其，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敲打在审食其的心上：“看来，你这‘关键一环’，非但未能探得虚实，反而自身已乱了几分方寸。连个小丫头的心思都看不透，还是……不忍心看透？”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讥诮。
审食其心中一紧，忙辩解道：“夫人，此女口风甚紧……”
吕雉却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投向院中那棵在秋风中簌簌作响的梧桐，幽然道：“是真的口风紧，还是……连她，也成了这迷雾中的一部分？甚至，牵动了你我身边人的心神？”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审食其一眼，语气转冷，“食其，莫要忘了，我等如同行走于悬崖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任何软肋，在这囚笼之中，都可能成为敌人刺向你我的利刃。尤其是……不该有的心思。”
审食其默然垂首，内心如遭重击。吕雉的警告再明白不过。一边是效忠多年、超越主仆情分、暧昧情愫渐生的主母和自身安危，一边是可能失而复得、却可能身处险境的女儿，这双重的煎熬，让他备受折磨。而他与吕雉之间那微妙的关系，也因这误会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吕雉感觉一阵眩晕袭来，她扶住冰冷的门框，稳了稳身形，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冰冷的决绝：“这虞心苑，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项王远征，王后‘病重’，关键人犯不知所踪，一个侍女守着一座空殿，而我等囚徒，却在算计着如何于这漩涡中求生……呵，这背后，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转身，缓缓步回阴暗的殿内，单薄的背影在秋凉中显得格外孤寂，却透着一股不肯服输的韧劲与算计。
“继续留意着吧，食其。我有预感，变故将至。只是不知，这变局于你我而言，是那挣脱樊笼的东风，还是……玉石俱焚的深渊。”
审食其望着她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想起紫苏离去时那慌乱无措的眼神，心中一片冰凉。
秋风卷着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带着彻骨的寒意。他感觉自己正被无情地拉扯着，一边是责任与多年情谊，一边是血脉亲情与私心，一步步走向必须做出抉择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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