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漫长的沉默,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只有远处金军逼近的战鼓,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紫袍官员脸上的从容,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他皱了皱眉,提高声音,带着几分不耐与威吓:
“岳飞!”
“君命如山,岂容迟疑?”
“速速交出兵符印信,莫非真要抗旨不成?”
“抗旨不遵,形同谋逆!届时九族俱灭,你这些部下,也个个难逃株连!”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厉声喝出。
目光如刀,扫过岳飞身后的将领士卒,试图用最残酷的后果,击垮他们最后的抵抗意志。
九族俱灭。
株连。
这些字眼,让不少士卒的脸色更加苍白,眼中流露出恐惧。
然而。
岳飞终于动了。
他没有下马,没有跪拜,甚至没有再看那天使一眼。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怀中。
紫袍官员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张宪、王贵等人,则是心头猛地一沉,几乎要失声呼喊。
下一秒。
岳飞从怀中取出的,并非兵符印信。
而是一方素白的旧帕,以及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色泽深黯的木牌。
他将旧帕仔细缠在握剑的右手掌根,将木牌紧紧系在腕间,打了个死结。
动作慢条斯理,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名紫袍官员。
那目光,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紫袍官员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旨意?”
岳飞开口。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越来越近的战鼓声。
“你手中那份,真是陛下的旨意吗?”
紫袍官员一愣,随即怒道:
“黄绢朱印,节钺在此,岂能有假?岳飞,你此言何意?莫非想诋毁朝廷?”
岳飞却摇了摇头。
他的嘴角,甚至浮起一丝极淡、却冷彻骨髓的弧度。
“不。”
“我的意思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啸山林,瞬间压过所有杂音,响彻全军:
“即便是陛下的旨意——”
“今日,我岳飞!”
“也不接了!”
话音未落。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前冲数步。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一把从身旁一名亲卫手中夺过一杆掷矛。
手臂肌肉贲张,运足全力。
那杆掷矛化作一道乌光,并非射向天使,也非射向金军。
而是——
精准无比地,射向紫袍官员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你敢?!”
紫袍官员魂飞魄散,尖叫一声,下意识想躲,却已来不及。
噗嗤!
掷矛锋利的矛尖,连同小半截矛杆,狠狠贯穿了那卷绢帛!
巨大的力道带着绢帛向后飞去,叮的一声,将其死死钉在了紫袍官员身后那辆代表着天使仪仗的马车车辕之上!
黄绢破裂,被矛杆贯穿,在晨风中无力地飘摆。
如同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谎言。
全场死寂。
连逼近的金军鼓号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被钉在车辕上的圣旨,看着那破碎的明黄绢帛。
天使……圣旨……
被一矛……钉穿了?
“你……你……大逆不道!形同造反!”
紫袍官员手指颤抖地指着岳飞,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气得几乎晕厥。
他身边的禁军护卫,也如梦初醒,慌忙拔刀持戟,结阵护在前方,但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惶。
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对待圣旨,对待天使!
岳飞对眼前的刀戟视若无睹。
他调转马头,面向自己那支残破却肃穆的军队。
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沾满血污、写满疲惫、此刻却因极度震惊而茫然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声音送到每一个士卒耳边:
“弟兄们!”
“你们都听到了!”
“这就是朝廷给我们的‘恩旨’!”
“郾城血战,我们赢了!金虏铁浮屠,被我们踏碎了!”
“可朝廷给了我们什么?”
他的声音,从平静,逐渐转为激越,带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愤:
“是掣肘!是断粮!是十二道催命符般的金牌!”
“是让友军不战而退,将我们变成孤军!”
“是在我们背后,埋下毒刺,散播谣言!”
“现在——”
他猛地回身,戟指那被钉穿的圣旨,以及更远处烟尘大起的金军方向。
“在我们突围血战、死伤过半、精疲力尽之时!”
“在他们——”
手指转向金军。
“在我们死敌的刀锋,已经抵住我们后心的时候!”
“朝廷派来了天使!”
“不是援兵!不是粮草!不是嘉奖!”
“是一道革职夺权、锁拿问罪的旨意!”
“是要我们卸甲缴械,任人宰割的旨意!”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士卒们的心上。
无数双眼睛,渐渐红了。
不是恐惧,是愤怒。
是压抑已久的、被背叛的愤怒。
“他们要我的命,可以。”
岳飞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沉痛,却又无比坚定。
“我岳飞,自束发从军,这条命早就许给了国家,许给了收复河山!”
“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但是——”
他话音一顿,目光如电,扫视全军:
“他们不该,也不能,用这种卑劣的构陷,污我名节!”
“他们更不该,在这生死关头,自毁长城,将你们,将我大宋最忠诚、最悍勇的将士,拱手送给金虏屠刀!”
“这,不是圣旨!”
“这是昏聩!”
“是卖国!”
“是自毁根基,亲者痛、仇者快的亡国之举!”
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锋直指苍穹,声嘶力竭:
“君既不君,残害忠良,勾结外虏,自断股肱!”
“臣,亦不臣了!”
“从今日起!”
“我岳飞,与我身后岳家军全体将士——”
“不为赵家一姓之私而战!”
“不为这昏聩朝廷卖命!”
“我们只为——”
他的目光,仿佛越过千山万水,望向那片沦陷的中原河山,望向无数在铁蹄下呻吟的百姓。
“为这天下苍生而战!”
“为驱逐胡虏、复我河山而战!”
“为我们身后,父母妻儿能堂堂正正做人,而战!”
“岳家军——”
长剑前指,锋芒所向,正是那被钉穿的圣旨,以及圣旨后惊慌失措的天使与禁军。
“前进!”
“挡我生路者——”
“无论胡汉,无论官兵!”
“皆为我敌!”
“杀——!”
最后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炸裂,彻底点燃了早已沸腾的血液与怒火。
“杀!!!”
三千残兵,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
所有的疲惫、恐惧、茫然,在这一刻,被无边的愤怒与决绝取代。
张宪、王贵等将领,早已热泪盈眶,毫不犹豫地举起兵刃。
“追随元帅!”
“杀出去!”
战马嘶鸣,刀枪并举。
这支濒临崩溃的军队,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灵魂,化作一股复仇的洪流,朝着前方那区区二百人的天使仪仗队,席卷而去!
紫袍官员面无人色,惊恐万状。
“疯了!都疯了!快走!快保护本官走!”
他尖叫着,调转马头,在禁军护卫的簇拥下,仓皇向侧后方逃窜,连那被钉在车辕上的圣旨也顾不得了。
也就在岳家军爆发出惊天动地杀声的同时。
远处,金军的总攻号角,也凄厉地吹响了。
黑压压的骑兵洪流,从数个方向,朝着这支刚刚完成蜕变、却依旧深陷重围的孤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内外皆敌。
血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岳家军将士的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决死的赤红。
为自己而战。
为真正的“国”与“家”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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