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江城的冬雪越下越大。
巷子口那棵老槐树的枝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路灯昏黄,雪花在光晕里旋转飞舞,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顾记餐馆已经打烊了。
但长明灯依旧亮着,那抹橘黄在风雪中摇曳,坚守着这一方暖意。
店里很安静。
苏文已经回了王老板家休息。
小玖抱着布娃娃,在二楼的床上睡得正香,时不时翻个身,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
煤球和雪球这一黑一白两只小家伙,则挤在那个豪华狗窝里,互相取暖,呼吸均匀。
顾渊没有睡。
他坐在那张同心八仙桌旁,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看着窗外的风雪出神。
烟火气场依旧流转,但看似平和的力量下,确实有着一丝躁动。
那是随着实力增长而带来的失控感。
“火太旺,容易烧干锅底。”
他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清晰的敲门声,从风雪中传来。
那声音很有节奏,不急不缓。
煤球的耳朵动了动,却没有醒。
雪球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顾渊的眼神微凝。
门外站着的,不是普通人。
也不是那些游荡的孤魂野鬼。
而是一个…有执念的客人。
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风雪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人,正站在门口。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老旧的藤条箱子。
那箱子很旧,把手都磨得发亮,边角也有些破损,看起来像是用了几十年。
老人没有打伞。
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他那件半旧的中山装上,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温和而平静,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这么晚了,还没打烊?”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稳。
“刚打烊。”
顾渊侧过身,“不过,门还没锁。”
老人笑了笑,也没客气,提着那个藤条箱子,走了进来。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将箱子放在脚边,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动作从容,没有一丝拘谨。
“老板,有酒吗?”
他看着顾渊,温声问道,“不一定要好酒,能暖身子就行。”
顾渊点了点头。
“有。”
他转身走进后厨,从酒柜里拿出了一瓶温着的黄酒,又切了一盘花生米,一碟卤牛肉。
简单的下酒菜。
他将酒菜放在老人面前,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在对面坐下。
“您是…赶路?”
顾渊随口问道。
他能看出来,这个老人虽然穿得整洁,但那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而且,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很淡,却很特殊的墨香味。
那不是普通的墨水味。
而是一种写了一辈子字,读了一辈子书,最后连骨头缝里都浸透了的墨香。
“算是吧。”
老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走了一辈子,也该歇歇脚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雪,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这家店,我以前没见过。”
“新开的?”
“有些年头了。”
顾渊淡淡地回答,“只是以前不太起眼。”
“是吗…”
老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起眼好啊。”
他感叹道,“这世上的好东西,大多都是不起眼的。”
“就像这酒,看着浑浊,喝下去却暖心。”
“不像那些包装精美的洋酒,看着好看,喝下去却只觉得烧得慌。”
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顾渊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指,在老人的酒杯壁上轻轻碰了一下。
一缕极细的金色顺着指尖没入酒液,原本温热的黄酒瞬间腾起一丝热气。
“喝吧,暖暖身子。”
他陪着老人举了举杯。
看得出来,这个老人心里,藏着很多事。
但他没有问。
有些故事,只有在酒喝到位的时候,才会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随着几杯酒下肚。
老人身子暖了,话匣子似乎也被这桌子上的无形气场给打开了。
他看着顾渊,眼神里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真诚。
“老板,”
他突然放下酒杯,认真地问道:
“你觉得,这世上,有后悔药吗?”
顾渊愣了一下。
后悔药?
这个问题,太俗套,也太沉重。
但他还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
“是啊,没有。”
老人苦笑了一声。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脚边那个藤条箱子。
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着自己最珍视的孩子。
在同心八仙桌旁,那些深埋心底的往事,也渐渐浮出水面。
“我这辈子,教了一辈子书,育了一辈子人。”
“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布各行各业。”
“有人当了官,有人发了财,还有人成了大科学家。”
“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好老师,是个成功的人。”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落寞。
“我其实…是个失败者。”
“一个…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没能教好的失败者。”
顾渊没有打断他,只是默默地给他添满了酒。
老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却浇不灭他心头的悔恨。
“我有个儿子。”
他缓缓开口,开始讲述那个压在他心底多年的故事。
“他很聪明,也很听话。”
“从小到大,他的成绩都是第一名,是别人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我对他寄予厚望,对他要求很严。”
“从他识字起,我就教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
“我告诉他,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有担当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
“他也确实没让我失望。”
“考上了最好的大学,进了最好的单位,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可是…”
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我忘了教他,该怎么去…快乐。”
“我忘了告诉他,除了读书和工作,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比如,看一场电影,谈一场恋爱,或者…只是在一个下雪的晚上,安安静静地喝杯酒。”
老人说着,眼角泛起了一丝泪光。
“三年前,他走了。”
“跳楼自杀。”
“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老人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那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
“爸,我活得…好累。”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像五把尖刀,狠狠地扎进了老人的心里。
也让顾渊那颗一直很平静的心,微微一颤。
他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老人。
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问那个关于后悔药的问题了。
“我是个大学老师。”
老人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
“我教了别人一辈子的道理,却唯独…没教会自己的儿子,该怎么去爱自己。”
“我以为我给他铺了一条金光大道。”
“却没想到,那是一条…通往绝望的死路。”
他指了指脚下的藤条箱子。
“这里面,是他小时候用过的课本,写过的作业,还有…他拿过的奖状。”
“我这次出来,就是想带着这些东西,去他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
“我想看看,他看过的风景,我想听听,他听过的风声。”
“我想…试着去理解,他当时的孤独。”
说到这,他抬起头,看着顾渊,眼神里充满了祈求。
“老板,你这里…能住店吗?”
“我想…在这里歇一晚。”
“明天,我就去江边,把他这些东西,都烧给他。”
“告诉他,是爸爸…错了。”
顾渊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食客图鉴】
【姓名:王致远】
【状态:忘魂,执念缠身】
【执念:【歉意】——想对逝去的儿子,说一声对不起。】
图鉴的显示,他并不意外。
在老人那件旧中山装的衣领下,隐约能看到一丝淡淡的死气。
他的脚下,也没有影子。
这位老先生,大概是在旅途中,就已经…
但顾渊没有点破。
他只是点了点头,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有房。”
“不过,住宿费,您得现结。”
“多少钱?”老人下意识地去摸口袋。
“不要钱。”
顾渊看着他,眼神平静。
“只要您把那个箱子里的东西,给我看看。”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拒绝,弯腰打开了那个藤条箱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摞泛黄的作业本,几张卷边的奖状,还有一个…
已经有些掉漆的铁皮青蛙。
那是那个年代,孩子们最珍贵的玩具。
而在那只铁皮青蛙的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
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
“爸爸,这个送给你,你累了就玩一下,会开心的。”
顾渊看着这张纸条,久久没有说话。
他突然明白,王虎带给他的那句话,究竟指向何处。
“守住自己的心。”
不仅仅是守住那份不被外物侵扰的平静。
更是要守住那份最初的,最简单的,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
爱与被爱的能力。
就像这个老人,他教了一辈子的书,却唯独忘了教儿子如何去爱自己。
也忘了,该如何去接受儿子的爱。
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而自己呢?
在这条修行的路上,是不是也因为走得太快,而忽略了身边那些最珍贵的风景。
他看了一眼二楼的方向,又看了看屋外。
那里,有小玖,有苏文,有煤球,有雪球。
还有…一个家。
“谢谢。”
顾渊对着老人,真诚地说道。
不是为了那份执念,而是为了这堂课。
“客房在后面,请随我来。”
他提起那盏马灯,领着老人,走向了后院。
风雪依旧。
顾渊走在前面,特意放慢了脚步,替身后那位老人挡住了灌入回廊的寒风。
只要心里的灯还亮着。
这世间,就没有走不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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