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坐忘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这联清言,如一幅写意山水,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中国文人心中至高的精神境界——一种在纵情与静观、有限与无限之间达成的奇妙平衡。它启示我们,当生命与自然的本真相契,个体便能在刹那的醉意与忘我中,触摸到那超越时空的永恒。
“醉倒落花前”,并非仅仅是沉浸在酒杯之中,而是生命的热情与自然的节律产生共鸣,一同舞动。这种“兴”,源自内心蓬勃生长的盎然生机,就如同李太白所写的“我醉欲眠卿且去”那般,坦坦荡荡,真率自然。他将天地视为旅店,将光阴看作匆匆过客,在“落花前”,他既能感受到生命的绚烂绽放,也能体悟到生命的凋零消逝,但他并不因此而陷入哀伤之中,反而以“天地为衾枕”,展现出无比磅礴的胸怀!
苏东坡夜游承天寺时,看到“庭下如积水空明”,那一份信步由缰的闲适,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醉倒”于月色竹柏之间吗?这种“醉”,是灵魂挣脱了俗世的缰锁之后,与万物欣然融为一体的沉醉。它并非是逃避现实,而是以一种审美的姿态去拥抱这个世界,在“落花”那有限的形质之中,细细品味“天地”所蕴含的无限生机。
然而,若是仅有感性之“醉”,那么这种沉醉难免会让人失去节制,变得放纵荒诞。所以,下联以“坐忘磐石上”这样的理性超脱,将境界进一步推向了更为深沉的宇宙意识。
这里的“机息”二字,可谓是关键所在。所谓的“机”,指的是心机、巧智,以及那些整日忙碌于得失计较的心思。只有当我们停止这些尘世的纷扰,才能像《庄子》中所说的那样,“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从而进入到“坐忘”的境界。
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的心境是多么的“机息”啊!他与山岚、鸟影的偶然相遇,使得物我两忘,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成为了永恒。
正是通过这样的静观默察,我们才能领悟到“古今尽属蜉蝣”的真谛。朝生暮死的蜉蝣,与绵延不绝的古今,在“道”的观照下,它们的本质其实都是流转不息的生命形态,并没有绝对的大小、久暂之分。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慨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正是悟得了这层真意,个体的有限性便在宇宙的无限性中获得了安顿。
此联的深意,远不止表面所呈现的那样简单,它所蕴含的哲理和智慧,需要我们深入探究和领悟。其中,“醉”与“忘”并非相互独立、毫不相干的存在,而是如同一对心灵的双翼,相互依存、相辅相成。
“醉”,代表着情感的极致舒张,是生命力如汹涌澎湃的江河般奔腾不息的体现。在这种状态下,人们能够尽情地释放内心的情感,让自己沉浸在某种情境或情感之中,忘却一切烦恼和束缚,感受到生命的热烈与活力。
然而,仅有“醉”是不够的,还需要“忘”的配合。“忘”是心知的彻底净化,是精神的内敛升华。它意味着放下杂念和执念,让心灵回归到一种纯净、安宁的状态。通过“忘”,我们能够超越世俗的纷扰和喧嚣,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
可以说,“醉”与“忘”就像阴阳两极,相互制约又相互促进。没有“醉”的炽热感性,“忘”可能会变得枯燥乏味,缺乏生气;而若缺乏“忘”的澄明理性,“醉”则容易陷入狂乱和失控的境地。只有当“醉”中有“忘”的透脱,就像李白那样,即使纵情饮酒,仍能保持内心的清醒,与自然和谐相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当“忘”中有“醉”的深情,如同王维隐居辋川,虽然空山不见人,但他心中却蕴含着对自然和生活的热爱,“明月来相照”的温煦之情,生命才能真正达到圆满和谐的境界。
这正如《菜根谭》中所说:“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绝人以逃世。”最高的超然境界,并非是完全脱离尘世,而是在深深的投入和体验中,找到内心的宁静与平衡。只有在“醉”与“忘”的相互交融中,我们才能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实现心灵的升华。
反观当下,信息如潮,节奏匆促,人心往往为外物所役,疲于奔命,恰似无根浮萍。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醉”与“忘”的智慧。它并非教人离群索居,而是启示我们在日常中开辟心灵的栖息地。或是在专注爱好时物我两忘,或是在登临山水时心旷神怡,甚或只是在片刻闲暇中,让思绪从琐事中抽离,感受清风拂面。这便是我们的“落花前”与“磐石上”,是于尘世喧嚣中守护一方精神的自留地。
让我们效法古贤的胸怀,既能以赤子之心“醉”于生活之美,亦能以哲人之思“忘”却得失之累。当心灵的衾枕铺展于天地之间,当个体的悲欢融入历史的长河,我们便能在每一个当下,活出生命的厚度与广度,在蜉蝣般的瞬息中,证得那不朽的永恒。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此神畅时,即为永恒。
喜欢华夏国学智慧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华夏国学智慧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