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掌刑百户曹钦那张阴鸷的脸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像盯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秦小旗，深更半夜擅离职守，鬼鬼祟祟出现在‘采露阁’这等禁地附近…”曹钦的声音又尖又冷，如同毒蛇吐信，“方才阁内突发混乱，走水惊驾！说！是否与你有关？！是不是你意图不轨？！”
几个东厂番子立刻围了上来，手按在腰间的铁尺和锁链上，眼神凶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压迫感。
秦岳心念电转。曹钦明显想借题发挥，栽赃陷害。硬顶？对方人多势众，又是东厂的人，自己一个小小锦衣卫小旗，当场被拿下甚至“格杀勿论”都有可能。解释？对方根本不会听，只会抓住他擅离职守这一点穷追猛打。
冷汗再次浸湿了后背，但秦岳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他看到了不远处阴影中的陆炳！这是唯一的生机！他必须把陆炳拉下水，或者至少让陆炳无法置身事外！
“曹百户！”秦岳猛地抬头，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被冤枉”的激愤，目光却直直投向月洞门下的陆炳，“属下冤枉！属下是奉陆大人密令，巡查宫苑各处值守，以防宵小趁宴席之机作乱！方才察觉此处有异动，故前来查探！并非擅离职守，更与阁内混乱无关！”
这一嗓子，不仅让曹钦一愣，连他身后的番子都下意识地顺着秦岳的目光看向陆炳。
阴影中的陆炳，缓缓踱步而出。宫灯的光芒照亮了他那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脸。他没有看秦岳，目光平静地落在曹钦身上，声音低沉却带着无形的重压：
“曹百户，本官的人，何时轮到东厂来盘查了？”
只一句话，曹钦的脸色瞬间变了变。东厂与锦衣卫职权互有重叠，明争暗斗不断，但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深得帝心，更是嘉靖皇帝自小一起长大的伴当，连东厂提督都对其忌惮三分。曹钦一个掌刑百户，在陆炳面前，分量太轻。
“陆…陆大人，”曹钦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卑职也是职责所在，方才采露阁突发混乱，恐惊扰圣驾，见秦小旗形迹可疑，故…”
“可疑？”陆炳打断他，语气淡漠，“本官让他巡查各处，他出现在任何地方都理所应当。采露阁混乱，自有值守太监和道录司的人负责查明。你东厂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还是说，曹百户对本官的命令，有什么异议？”
“不敢！卑职不敢！”曹钦额头见汗，连忙躬身，“既是陆大人的命令，卑职唐突了！告退！告退！”他狠狠瞪了秦岳一眼，带着番子灰溜溜地迅速退走。
危机暂时解除，但秦岳的心却悬得更高。陆炳替他解了围，但这更像是猛虎暂时驱赶了豺狼，自己却落入了更可怕的猛虎爪下。陆炳那句“奉本官密令”是随口替他解围，还是…另有所指？
陆炳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秦岳身上。那目光深邃如寒潭，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秦岳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从头灌到脚，几乎无法呼吸。
“跟上。”陆炳只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方向并非回镇抚司，而是朝着西苑更深处一处相对僻静的殿阁——澄瑞亭。
秦岳不敢有丝毫迟疑，硬着头皮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只有靴子踏在石板上的轻响。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澄瑞亭临水而建，四周空旷，月光洒在湖面上，泛着粼粼冷光。亭内石桌上，已有人悄然备好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
陆炳在石凳上坐下，示意秦岳坐在对面。他亲自执壶，倒了两杯清冽的酒液。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陆炳端起酒杯，并未饮用，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
“回大人，澄瑞亭。”秦岳谨慎回答。
“嘉靖十三年春，圣上在此处泛舟落水。”陆炳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重锤敲在秦岳心上，“当时随侍太监、宫女十数人，因护驾不力，尽数杖毙于此亭之前。”
一股寒意从秦岳脊椎升起。陆炳在提醒他，在皇权面前，人命如草芥。刚才若非他“有用”，下场不会比那些太监宫女好多少。
“说说吧，”陆炳放下酒杯，目光如实质般锁住秦岳，“你腰间那枚玉佩，从何而来？”
来了！核心问题！秦岳的心脏骤然紧缩。他白天就察觉到陆炳对这玉佩的异样关注。这玉佩是穿越的关键，更是他最大的秘密！
“此乃家传之物…”秦岳试图沿用原身的记忆搪塞。
“家传？”陆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秦岳，字子峰，北直隶河间府人氏，父为县衙小吏，母早亡。家道中落，并无显赫传承。这枚玉佩，形制纹路，分明是宫中内造，且是…本官年轻时遗失的一件旧物。”
秦岳如遭雷击！玉佩是陆炳的？！这信息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他的认知！穿越的媒介，竟然直接关联到眼前这位权势滔天的锦衣卫头子身上！
看着秦岳瞬间失色的脸，陆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探究，他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更奇怪的是，本官看你今日言行，判若两人。白日在镇抚司应对陶仲文丹药案，机敏异常，非往日木讷可比。今夜宫中，你为救一个卑微宫女，甘冒奇险，手段虽稚嫩，却透着一股不属于此间天地的…‘侠义’？或者说，愚蠢？”
陆炳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秦岳窒息：“秦岳，你告诉本官。是本官记错了自己的旧物？还是…你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个秦岳？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秦岳的脑子一片空白。陆炳太可怕了！他不仅认出了玉佩，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灵魂的异样！身份暴露，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妖孽？附体？等待他的只有火刑柱！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否认？在陆炳这种老辣的特务头子面前，任何谎言都苍白无力。坦白自己是穿越者？那更是天方夜谭，只会被当成疯子或妖人处理掉！
就在秦岳几乎绝望之际，陆炳却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你不必回答。本官对你的‘来历’虽有好奇，但并非最紧要。”他再次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本官只需知道，你似乎…对即将发生的某些事情，有着异乎寻常的‘预感’或‘了解’。比如，你怎会知道那宫女叫杨金英？又比如，你似乎对六天后…格外在意？”
壬寅宫变！陆炳连这个都点出来了！秦岳浑身冰凉，感觉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如同透明。
“本官不在乎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陆炳的声音冷硬如铁，“本官只在乎，你的这份‘未卜先知’，能否为本官所用。”
他放下酒杯，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六天后，十月二十一日，无论你知道什么，将要发生什么…本官要你活着，并且，在关键时刻，按本官的指示行动。本官要确保圣上绝对安全，更要确保…某些该发生的事情，必须发生；某些不该出现的人，必须消失！你，明白吗？”
秦岳瞬间明白了陆炳的意图！这个老狐狸！他可能不知道具体的宫变细节，但他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掌控欲，已经预感到了一场针对皇帝的巨大风暴！他不在乎风暴本身，他在乎的是如何利用这场风暴，铲除异己，巩固权力！他要把秦岳这个“变数”和“先知”，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变成一枚最出其不意的棋子！
“本官可以给你庇护，让你避开东厂的爪牙，甚至让你在锦衣卫内更进一步。”陆炳抛出了诱饵，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但若你敢有二心，或试图脱离掌控…本官会让你知道，比起东厂的酷刑，锦衣卫的诏狱，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你腰间这枚玉佩，可以带你来，本官也自有办法让它…送你走，或者，让你永远消失。”
月光下，陆炳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神幽深难测。这不是请求，而是赤裸裸的交易和胁迫。秦岳没有选择。拒绝，现在就可能死；答应，则成为陆炳的提线木偶，在即将到来的血腥宫变中扮演一个未知的、可能同样危险的角色。
“玉佩的秘密，你暂时无需深究。当好你的锦衣卫小旗，谨言慎行。六天后…本官自会找你。”陆炳站起身，最后瞥了一眼秦岳腰间玉佩隐藏的位置，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追忆？
他不再多言，负手离去，身影很快融入宫殿的阴影中，留下秦岳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澄瑞亭里，对着两杯未尽的残酒，浑身被巨大的恐惧和未知包裹。
他改变历史的第一次尝试，非但没有阻止灾难，反而将自己更深地卷入了漩涡中心，成了最大幕后黑手的一枚棋子。陆炳要利用他的“预知”，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宫变中火中取栗，达成他自己的政治目的！
历史的洪流，非但没有被扭转，反而因他这只“蝴蝶”的介入，变得更加汹涌和叵测。六天，只剩下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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