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民在办公室里枯坐了一夜。
那台无声运转的行星齿轮箱，让它转了整整一夜，烟灰缸里，堆满了“人参”牌的烟头。
天亮时，当第一缕灰白的晨光照进窗户，钱卫民终于掐灭了最后一根烟，他拿起那台笨重的红色电话，拨了一个内线号码。
“老孙，你过来一下。”
孙连成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了门口，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的怀里，死死抱着那卷被他视若珍宝的图纸。
“厂长，我……”
“不用说了。”钱卫民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我同意了。”
孙连成浑身一震，眼眶瞬间就红了。
“但是，”钱卫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下方那片沉寂的厂区，“人，你去联系，我……拉不下这张老脸。”
他可以为了工厂的生存，向一个年轻人低头，但他没法亲自去面对那些被工厂“抛弃”的老伙计们，亲口告诉他们“我需要你们回来”。那是他作为厂长，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自尊。
孙连成重重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他知道，时间不等人。
……
盛京的冬天，来得早，也格外的冷。
在铁西区一片被称为“工人村”的红砖筒子楼里，时间仿佛流逝得特别慢。
一个露天的小花园里，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老人正围着一个石桌下象棋，棋盘上“楚河汉界”的字迹已经模糊，棋子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将军！”一个戴着狗皮帽的老头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得意地喊道。
对面一个身材清瘦，腰板却挺得笔直的老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棋盘，伸手将自己的“帅”移开，随即“啪”地一声，一“炮”隔山打牛，直接将死了对方。
“嘿，老关！你这手‘当头炮’，藏得够深啊！”输棋的狗皮帽也不恼，哈哈大笑。
被称为“老关”的老人，正是林旬口中的“关一刀”，关山海，他没笑，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零件，和一把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旧锉刀，自顾自地打磨起来。
阳光下，铁屑纷飞，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记锉磨都精准无比，仿佛不是在加工金属，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老关这脾气，一天不摸铁，就浑身难受。
就在这时，一辆与这片破败景象格格不入的黑色伏尔加轿车，缓缓驶进了工人村，车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孙连成快步走了下来。
“关师傅！老关！”孙连成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t觉到的急切。
关山海抬起头，看到是孙连成，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手上的活计却没停。
“孙总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厂里又有哪台德国机床闹脾气了？”旁边有老人开玩笑道。
孙连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快步走到关山海面前，压低声音道：“老关，找你有急事，天大的事！”
关山海这才停下手，将锉刀和零件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用那双看透了钢铁脾性的眼睛看着孙连成：“厂子不是早就没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事了吗？”
一句话，让孙连成脸涨得通红。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是啊，当年工厂减员增效，就是他亲手在名单上划掉了这些老师傅的名字，虽然是无奈之举，但终究是亏欠了他们。
就在这时，伏尔加的后座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干净工装的年轻人走了下来。
他径直走到石桌前，目光落在关山海那双骨节分明、布满厚茧的手上。
“关师傅，我叫林旬。”
关山海打量着林旬，眼神平静无波。“有事？”
林旬没有绕圈子，直接说道：“我想请您出山，重新拿起您的锉刀，月薪八百，年底有分红。如果您愿意带徒弟，每个徒弟每月给您加一百的补贴。”
林旬的话音刚落，整个小花园瞬间安静了下来。
围观的老人们全都惊呆了。
月薪八百？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只有一两百块的年代，八百块是什么概念？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小伙子，你没开玩笑吧？”狗皮帽老头忍不住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关山海的眼神也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不是为钱，而是为这份报价背后所代表的“尊重”，他这一身的本事，在这个年代，居然还值这个价？
“我从不开玩笑。”林旬的目光真诚而坚定，“我还需要李铁牛师傅，张胜利师傅，赵国栋师傅……所有当年盛京一机床的八级工，只要愿意回来，都是同样的待遇。”
他看着关山海，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需要你们的‘手’，来造一些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的东西。”
关山海沉默了。
他看着林旬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脸，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恳切的孙连成，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双布满沧桑的手上。
这双手，曾创造过无数辉煌。它们能感知到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能赋予冰冷的钢铁以生命，可如今，它们只能在这里，打磨一些无用的小零件，来打发这无尽的、寂寥的时光。
“我不信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关山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想让我们干什么？凭什么？”
他旁边的几个老伙计也纷纷点头。他们都是人精，一辈子的风浪都过来了，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
林旬笑了。他知道，征服这些老将，光靠钱是不够的，必须拿出真东西。
“就凭这个。”
他从赵富贵手里接过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正是那台手工打磨的、镜面一般的亚克力外壳。
“关师傅，您是玩锉刀的祖宗，您看看这个，够不够资格请您出山？”
关山海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外壳，手指轻轻地从光滑的表面抚过，当他看到那一体成型的结构，和那些完美无瑕的曲面凹槽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这是谁做的？”他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
“我们公司的一位老师傅，和您差不多的年纪。”林旬回答。
关山海死死地盯着那个外壳，仿佛要把它看穿。他这辈子都在和精度打交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用手工做出这件东西，需要何等恐怖的技艺和心血。
这代表着一个他从未触及过的境界。
“好……”许久，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他将外壳郑重地放回盒子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去哪？什么时候开始？”
没有问公司叫什么，没有问具体做什么，甚至没有再提那八百块的工资。
只因那一件作品，他便知道，对方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对于一个将技艺视为生命的匠人来说，能有一个与更高水平的同行切磋、挑战未知的机会，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就走。”林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去一个能让你们的‘手’，重新发光发热的地方。”
在周围老伙计们震惊和羡慕的目光中，关山海，这位曾经的“关一刀”，没有回头，没有收拾任何行李，就这么跟着林旬，走向了那辆黑色的伏尔加。
车门关闭，引擎发动。
一个传说，即将归来。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半天里，这辆伏尔加穿梭在盛京破旧的家属区、嘈杂的菜市场、甚至是街边的修鞋摊。
当孙连成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正在帮人掌鞋底，满手油污的“铸铁之魂”李铁牛时；当林旬从一个烟雾缭绕的棋牌室里，将“车床魔术师”张胜利请出来时……
每一个被遗忘的传奇，在看到那两件“神迹”般的小玩意儿，在听到那份代表着绝对尊重的报价后，都做出了和关山海同样的选择。
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鞋底、酒杯，拍掉身上的尘埃，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如今，该回家了。
傍晚时分，当伏尔加车队重新回到盛京第一机床厂那锈迹斑斑的大门口时，钱卫民和孙连成站在寒风中，看着八位衣着朴素、神情各异，但眼神里都重新燃起火焰的老师傅走下车。
这一刻，钱卫民的眼眶，也湿润了。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不仅是要租他的厂房，用他的设备。
他是来，寻回这座工厂失落已久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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