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初八清晨,马六甲海峡的雾浓得像煮过头的米汤。
郑怀安站在“镇海号”铁甲舰的驾驶台,看着罗盘针在玻璃罩下微微颤动,看着更香在铜盘里一寸寸燃尽,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航程——从望安岛出发十七天,按海图和沈先生教的算法,今天午时前应该能看到满剌加的海岬。
但他心里不安,这雾太浓,这海太静,静得不正常。
“大副,左舷有船影。”了望台上的水手压低声音喊道,像怕惊动什么。
郑怀安举起望远镜。雾在流动,像有生命,船影在雾中时隐时现,一共五艘,排成松散的横队,正从东北方向缓缓切过来。船型是广船,帆是常见的硬帆,但吃水很深,看起来载满了货。旗在雾中看不清,但轮廓隐约是大明的样式。
“发旗语,问船名,问来处。”郑怀安下令。他今年二十三岁,是航海科第三批毕业生,两个月前刚升大副,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带队走这条航线。船队九艘船,三艘铁甲舰在前,六艘改装福船拖后,船上载着瓷器、丝绸、茶叶,还有二十门新铸的“霹雳炮”——这是兵工厂的宝贝,射程三百步,精度比佛郎机炮高两成,准备运到满剌加货栈,既是货物,也是...展示。
旗语打出去。对面沉默。良久,一面旗在雾中升起,是深蓝色,银浪纹,中间一个“陈”字——是望安岛的旗。但郑怀安记得,这条航线上,今天应该只有他们这一支船队。
“回旗,问船名,船长是谁,用上月定的新密语。”他补了一句。上月临行前,陈首领亲自定了批新密语,专为南洋航线用,只有船长、大副级别知道。
旗语又打出去。这次回得快:“‘靖海号’,船长王大力,密语‘铁砧三百斤’。”
郑怀安的手按在了刀柄上。错了。“靖海号”三个月前去了日本,应该在长崎。而且密语也错了——正确答案是“铁砧二百八十斤”,多报二十斤,是上月刚改的,防的就是这种情况。
“发信号,全体戒备,炮手就位,但炮窗不开,炮衣不揭。”他低声对传令兵说,然后提高声音,“发旗语,说我们船舱漏水,需要检修,请他们靠近帮忙。”
这是试探。如果是真船,王大力一定会靠过来,船队互助是铁律。如果是假船...
旗语打出去。对面的船动了,但不是靠近,是转向,向着东南方向加速。同时,雾中又出现了更多的船影,左、右、后,四面八方,数不清,至少二十艘。船型混杂,有佛郎机的盖伦船,有荷兰的弗鲁特船,有日本的安宅船,还有...几艘挂着望安岛旗的假船。
中计了。郑怀安手心冒汗,但强迫自己冷静。他举起望远镜,快速清点:正前方五艘盖伦船,左翼六艘弗鲁特船,右翼八艘安宅船,后方三艘假船,合计二十二艘。己方九艘,其中三艘铁甲舰,六艘改装福船。敌我船数一比二点四,但火炮比...他估算,敌方至少一百五十门炮,己方只有三十六门。兵力比,敌方至少一千五百人,己方八百人。
硬拼,必死。只有撤,趁雾还没散,趁敌人还没完全合围。
“传令,”他声音很稳,稳得自己都意外,“全体转向,向西南,顺风撤。货船在前,战船在后,成纵阵。炮手装填,实弹,但没我命令,不许开火。发信号弹,红色三发,求援。”
红色三发信号弹,意思是“遇伏,被围,急需救援”。但这里离最近的望安岛据点——巴丹岛还有四百里,离满剌加货栈还有八十里。援军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到。这两天,要靠自己撑过去。
信号弹升空,在雾中炸开三朵暗淡的红花。几乎同时,敌船开火了。炮声如雷,硝烟混着海雾,将整个海域变成混沌。炮弹落在“镇海号”周围,激起冲天的水柱。有一发擦过船首,铁甲上划出刺耳的尖啸,留下一道深痕,但没穿透。
“加速!全速!”郑怀安大吼。
蒸汽机轰鸣,三艘铁甲舰的烟囱喷出浓烟,与海雾混在一起。船速提起来了,顺风,顺流,像三头受伤的巨鲸在海面上狂奔。后面的改装福船跟不上,距离在拉大。郑怀安从望远镜里看到,一艘福船被三发炮弹同时命中,船身猛地一斜,开始下沉。船上的水手在跳海,在海浪中挣扎。
“不能停!”他对要转舵的舵手吼,“停了,全得死!发旗语,让落水者自救,到巴丹汇合!”
这是残酷的命令,但别无选择。海战就是这样,活着的继续战斗,死了的沉入海底。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犹豫。
敌船在追。盖伦船快,但转向笨。弗鲁特船灵活,但炮少。安宅船...郑怀安注意到,那八艘安宅船没有全力追,而是在外围游弋,像狼群在等猎物疲惫。这不对劲。日本船通常悍勇,见猎心喜,不该这么谨慎。除非...他们在等什么。
前方,雾突然薄了。能看见海面,看见天,看见...一座岛。岛不大,有山,山上有树,是马六甲海峡常见的无人岛。郑怀安心中一动,对舵手说:“绕岛,贴西岸走。利用岛做掩护,甩开追兵。”
“镇海号”带头转向,紧贴着小岛的西岸航行。岸边的礁石在雾中时隐时现,舵手全神贯注,避过一处又一处暗礁。后面的敌船不敢跟这么近,距离又拉开了些。但炮火没停,炮弹不断落在船后,激起一道道水墙。
“大副,右舷有船!”了望手突然喊。
郑怀安转头。右舷三里外,两艘船正从岛的南端绕过来,是要包抄。船型是安宅船,但船首的雕饰...他举起望远镜,看清了,是龙,是中国的龙。而且船上的人,穿着打扮,是大明样式。
是华人船。是...叛徒的船。
其中一艘船的船头,站着个人,穿着葡萄牙式的军官服,但脸是华人。郑怀安觉得眼熟,再仔细看,想起来了。是林文忠,航海科甲班的同学,比他高一届,成绩优异,三年前毕业后派往满剌加货栈。去年传来消息,说林文忠在满剌加“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想到,在这里,穿着敌人的衣服,带着敌人的船。
“林文忠!”郑怀安对着传令筒大喊,用葡萄牙语——学堂教的,每个航海科学生都要学,“你还认得我吗?郑怀安!”
对面沉默。良久,林文忠的声音传来,用官话,但带着古怪的口音:“郑兄,好久不见。停船吧,你们跑不掉的。交出那二十门新炮,我保你们平安。总督说了,只要你们投降,既往不咎,还给你们官做。”
“总督?哪个总督?印度的总督,还是满剌加的总督?”郑怀安冷笑,“林文忠,你忘了沈先生教的了?‘航海者,首重气节。气节失,船再坚,炮再利,也是沉船的命。’你的气节呢?卖给佛郎机人换银子了?”
“你懂什么!”林文忠的声音突然激动,“我在满剌加三年,三年!他们给了我什么?一个货栈管事,月俸二十两,住漏雨的屋子,吃发霉的米!而葡萄牙人给了我什么?上尉军衔,月俸二百两,住城堡,喝葡萄酒,有仆人伺候!还有前程,真正的前程!不是在这海上漂一辈子,不是在这岛上等死!”
“所以你卖了学堂教你的东西?卖了望安岛的情报?卖了...我们这些同窗的命?”
“我没有卖命!”林文忠吼,“我是在救人!你看看周围,二十二艘船,你们九艘。打下去,你们全得死!投降,至少能活!活着,比什么都强!”
“活着?”郑怀安看着海面上那艘正在下沉的福船,看着海里挣扎的水手,看着身后紧追不舍的敌船,一字一句,“像狗一样活着,我宁愿死。望安岛的人,宁愿死。”
他转身,对炮手下令:“右舷炮,目标那两艘安宅船,开花弹,放!”
“镇海号”右舷的六门“霹雳炮”同时怒吼。炮弹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两艘安宅船周围,爆炸,水柱冲天。有一发正中其中一艘的船楼,木屑纷飞,船上的人惨叫着落水。但船没沉,还在追。
“左满舵,甩开他们,继续撤。”郑怀安下令。不能缠斗,缠斗就是死。
船队在无人岛西岸与追兵周旋。雾时浓时淡,能见度时好时坏。郑怀安利用岛礁、海流、风向,一次次避开合围,但距离在慢慢拉近,弹药在慢慢消耗,伤亡在慢慢增加。又一艘福船被击中,舵被打坏,在海面上打转。船上的水手发了疯似的用火枪还击,但很快被炮火淹没。
两个时辰过去了。雾渐渐散了,天光大亮,能清楚看见海面上的一切。九艘船还剩七艘,其中一艘重伤。敌船还有十八艘,其中三艘轻伤。兵力对比,从一比二点四变成一比二点六,更悬殊了。
“大副,炮弹还剩三成,火药两成。”炮长来报。
“省着用,只打追得最近的。”郑怀安看着海图,计算着距离。这里离满剌加还有六十里,以现在的速度,还要走三个时辰。但以现在的状况,能撑一个时辰就不错了。
就在这时,了望手又喊:“前方有船!很多船!从满剌加方向来!”
郑怀安心一沉。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完了。他举起望远镜,看向前方。然后,愣住了。
船,很多船,至少有二十艘。但船型...是大明的福船、广船,还有两艘铁甲舰。船上的旗,是深蓝色,银浪纹,中间一个“陈”字。最大的那艘铁甲舰,船首雕着“定海”二字,船楼上站着个人,穿着深青色的守备服,披着黑斗篷,手中拿着单筒望远镜,正看向这边。
是陈启明。他来了。
郑怀安腿一软,差点跪倒。不是怕,是...终于能松口气了。他知道,陈首领来了,这仗,就能打了。
“发旗语,”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但坚定,“‘镇海号’郑怀安,向首领报到。敌船十八,我船七,请求接应,请求...反击。”
旗语打出去。“定海号”上,陈启明放下望远镜,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旗语回过来:“准。左转,进我阵中。炮手准备,开花弹,目标——盖伦船。”
郑怀安下令转向。七艘伤痕累累的船缓缓左转,驶向援军阵中。身后的敌船还在追,但速度慢了,显然也看到了援军。林文忠的那两艘安宅船停在了外围,不敢再进。
“开火。”陈启明的声音通过传声筒传来,很平静,但传得很远。
二十艘船的右舷炮同时开火。炮声如夏日暴雨,密集,猛烈,持续。炮弹落在追击的盖伦船队中,爆炸,火光,浓烟,惨叫。一艘盖伦船的桅杆被炸断,帆倒下来,盖住了半个船身。另一艘的船首被开了个大洞,海水汹涌而入。剩下的盖伦船急忙转向,但已经晚了,第二轮炮火又来了。
战斗在半个时辰后结束。十八艘敌船,沉了三艘,重伤五艘,剩下的逃了。俘虏两百多人,其中一半是华人——都是这些年“失踪”的望安岛人。林文忠的船逃了,逃得很快,像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郑怀安登上“定海号”,在陈启明面前跪下,低头:“属下...有负首领重托,损船两艘,亡三十七人,伤八十一人。请首领责罚。”
“起来。”陈启明扶起他,看着这个满脸硝烟、浑身是伤的年轻人,“你做得很好。面对两倍之敌,能保全大半船货,能撑到援军来,已是良将。伤亡...是战争的代价。我们记着,但不停下。”
郑怀安站起,眼睛红了,但没哭。
“那个林文忠,”陈启明望向林文忠逃走的方向,“你怎么看?”
“叛徒,当诛。”
“是该诛。但他说的,也是实话。”陈启明转身,看着海面上漂浮的残骸,“我们在岛上,给不了他们高官厚禄,给不了他们荣华富贵。我们能给的,只有理想,只有信念,只有...一个可能永远实现不了的梦。不是所有人都信这个梦,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这个梦拼命。林文忠不信,所以他走了。走了,还要回头咬我们一口。”
他顿了顿,看向郑怀安:“那你呢?你信吗?”
“我信。”郑怀安斩钉截铁,“没有这个梦,我现在还在福建老家种地,一辈子见不到这么大的海,开不了这么大的船,打不了这么硬的仗。这个梦给了我一切,我拿命还,值。”
陈启明笑了,拍拍他的肩:“好。回去养伤,休息三天,然后...有新的任务给你。”
“什么任务?”
“去日本,去找岛津家,谈一笔生意。”陈启明望向北方,“林文忠背后,不只是葡萄牙人。日本人也掺和进来了。既然他们要打,我们就陪他们打。但不是用炮打,用生意打。用我们的船,我们的炮,我们的技术,去换他们的铁,他们的银,他们的...合作。如果换不来,再用炮打。”
郑怀安明白了。这是陈首领一贯的做法:能谈就谈,谈不成再打。但谈,要有谈的本钱。今天的仗,就是本钱。让日本人知道,望安岛的船,能打。让葡萄牙人知道,望安岛的人,不怕死。让所有人知道,这片海,不是谁都能说了算的。
“属下领命。”
船队重新起航,向满剌加。郑怀安站在“镇海号”船头,看着前方“定海号”巨大的背影,看着海面上渐渐平息的波浪,看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海岸线。那里是满剌加,是葡萄牙的城堡,是整个南洋的十字路口。今天之前,他怕那里,因为那里是敌人的地盘。今天之后,他不怕了。因为他知道,陈首领来了,这片海,就要变了。
变的开始,往往是血。但血之后,会是新的天,新的海,新的...时代。
他期待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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