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作为九边重镇，虽是军事要塞，但因地处交通要道，关内关外的物资交换、信息传递乃至暗中勾连，都离不开一个鱼龙混杂之地——驿馆区。这里商队云集，驼马嘶鸣，各色人等穿梭往来，汉语、蒙古语、女真话乃至一些听不懂的西域语言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皮革、香料和酒精的混合气味。
凌越一身寻常商贾打扮，裹着厚实的棉袍，带着同样做了伪装的秦虎和两名精干衙役，混在熙攘的人群中。调查军中旧案的同时，他始终没有忘记那奇毒香料中若有若无的海腥气和南洋树汁的线索。边军内部的蛀虫或许提供了作案的条件和受害者，但那诡谲的毒物和“红莲”标记，源头很可能来自外部。
“大人，前面就是‘四海驿’，是宣府镇最大的胡商驿馆，往来关内关外的商队多在此歇脚，三教九流，消息最是灵通。”秦虎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座颇具异域风情的庞大建筑。那驿馆用黄土夯成，却装饰着彩色的琉璃瓦和斑斓的毛毯，门口站着两个高鼻深目、腰挎弯刀的胡人护卫，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凌微微点头。根据初步调查，那个被革职的山西小旗官最后被人看见，就是在四海驿附近出现。而安济堂药铺那些来源不明的药材，掌柜的虽语焉不详，但也隐约提及过与“西路客商”有关。
四人走进四海驿宽敞却有些昏暗的大堂。一股浓烈的羊膻味、香料味和汗味扑面而来。大堂里摆着十几张粗糙的木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关内来的行商，有穿着皮袍、满脸风霜的蒙古牧民，有梳着发辫、神情精明的女真猎人，更多的是各种打扮的胡商，他们喝着马奶酒，吃着羊肉，高声谈笑，交换着信息和货物。
凌越几人找了一个靠角落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壶茶水和几碟干果，看似休息，实则暗中观察。秦虎和衙役们竖起耳朵，捕捉着周围的谈话碎片。凌越的目光则缓缓扫过整个大堂，注意着那些异常的眼神、隐秘的交易和不同寻常的细节。
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大部分商队谈论的都是皮毛、药材、盐铁、布匹等寻常货物，但靠窗的一桌几个胡商模样的汉子，声音压得极低，神情警惕，他们桌下放着的几个皮囊，形状特殊，棱角分明，绝不像是装普通货物的。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手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铁戒指，戒指的图案似乎有些眼熟。
凌越对秦虎使了个眼色。秦虎会意，假装酒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不小心撞了一下那桌人的椅子。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秦虎连忙点头哈腰，趁机瞥了一眼那皮囊和戒指。
那桌胡商立刻紧张起来，厉声呵斥了几句听不懂的语言，迅速将皮囊往身后藏了藏。那首领冷冷地瞪了秦虎一眼，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凶悍。秦虎连忙赔笑着退回。
“大人，”秦虎坐回位置，压低声音，“那皮囊沉得很，碰上去硬邦邦，像是金属家伙。那戒指……上面好像刻着个蝎子样的图案。”
蝎子？凌越心中一动。这似乎与红莲、眼睛标记又有所不同。是另一股势力？还是“老先生”麾下不同分支的标识？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骚动。又一队胡商走了进来，这队人风尘仆仆，显然刚远道而来。他们穿着典型的粟特人服饰，说着语调奇异的波斯语。为首的是个精瘦的老者，眼窝深陷，目光却异常有神。
这队人的到来，吸引了大堂里不少人的目光。凌越注意到，之前那桌戴蝎子戒指的胡商首领，看到这队粟特商人时，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似乎在刻意回避。
而那粟特老者目光扫过大堂，在经过凌越这一桌时，似乎微微停顿了刹那，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不是好奇，不是警惕，倒像是……某种确认？
凌越心中警铃微作。自己等人已经做了伪装，这素未谋面的粟特老者为何会留意到自己？难道身份暴露了？
粟特商队很快被驿丞引向后院住宿区。那老者经过凌越桌旁时，宽大的袖袍似乎无意间拂过桌面，留下了一粒小小的、如同沙子般的东西。
凌越不动声色，等那队人离开后，才用手指轻轻捻起那粒“沙子”。那根本不是沙子，而是一粒极其干燥、皱缩的深红色小浆果！一股极其淡雅、却与他之前在那奇毒香料中分辨出的某种成分一模一样的异香，隐隐散发出来！
凌越的心脏猛地一跳！是那种香料的核心原料之一！这粟特老者，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他传递信息？他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浆果小心收好。看来，这四海驿的水，比想象中还要深。
“秦虎，你留在这里，继续盯着那桌戴蝎子戒指的胡商，看看他们和什么人接触，特别是注意有没有军中的人。”凌越低声道，“你们两个，去打听一下刚才那队粟特商人的来历和目的，要小心，不要暴露身份。”
“是！”几人领命。
凌越则起身，假装闲逛，向后院走去。他想再观察一下那队粟特商人。
后院是住宿区，更加嘈杂混乱。凌越正走着，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说的是汉语，却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
“……说好的价钱，不能再少了！不然老子捅出去，谁也别想好过！”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道。
“哼，你敢？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被革职的逃兵！老子随时能让你消失！”另一个声音阴沉地威胁道。
凌越心中一动，悄悄靠近，透过杂物缝隙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军户棉袄、满脸潦倒的汉子，正和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商贾模样的人拉扯。那潦倒汉子侧过脸时，凌越看清了他的容貌——正是卷宗上那个因倒卖军粮被革职的山西小旗官！而他右手手背上，一道明显的疤瘌赫然在目！
而那个商贾模样的人……凌越仔细看去，心头猛地一凛！那人虽然换上了汉人服饰，但高鼻深目的轮廓和那双精明的眼睛——正是刚才大堂里那个戴蝎子戒指的胡商首领！
他们果然勾结在一起！而且似乎正在因为分赃不均而起内讧！
“妈的！老子替你们干了那么多脏活，现在想甩了我？没门！那些‘黑骨头’的事……”山西汉子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闭嘴！”胡商首领脸色剧变，厉声打断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你想死吗？！”
凌越心中狂震！“黑骨头”！他果然知道内情！
就在这时，那胡商首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凌越的方向，眼神凶光毕露！
凌越暗叫不好，立刻抽身后退，同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鸟鸣声——这是与秦虎约定的示警信号。
几乎就在同时，那胡商首领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波斯弯刀，对那山西汉子吼了句什么，两人立刻分头向两个方向狂奔！
“拦住他们！”凌越大喝一声，顾不上伪装，立刻朝着那胡商首领追去！
秦虎和衙役们听到信号和喊声，立刻从大堂冲了进来。秦虎直扑那逃跑的山西汉子，两名衙役则赶来协助凌越追击胡商首领。
四海驿后院顿时鸡飞狗跳，惊呼声四起。那胡商首领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如同泥鳅般在狭窄的通道和堆积的货物间穿梭，速度极快。
凌越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旁边突然冲出一个推着货车的胡人伙计，猛地将货车撞向凌越！凌越急忙闪避，速度一滞。
就这么一耽搁，那胡商首领已经冲到一扇小门旁，猛地拉开门闪了出去！
凌越冲到门前，拉开门，外面是一条偏僻的后巷，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掉落着那枚刻着蝎子图案的铁戒指。
他弯腰捡起戒指，入手冰凉，那蝎子刻得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透着一股邪气。
巷口传来脚步声，秦虎和一名衙役押着那个被打晕的山西汉子走了过来。
“大人，这厮撂倒了！另一个跑了？”秦虎喘着气问。
凌越面色阴沉地点点头，看着手中那枚蝎子戒指。跑了，但留下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看向那昏迷的山西汉子，又想起那神秘的粟特老者留下的浆果。
胡商、蝎子、毒药、内应、粟特人……边境之外的势力，终于逐渐露出了它们狰狞的触角。
而这背后，那朵“红莲”，又在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凌越握紧了戒指，目光投向巷子尽头那片灰暗的天空。
真相，似乎更近了一步，却也更加波谲云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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