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就是个怪兽。”
赵刚仰头看着缓缓降落的运输舱，声音里混杂着惊叹和忧虑。晨光中，巨大的金属舱体反射着暗橙色的天光，像一颗坠落的恒星。八个反推发动机喷出幽蓝色的尾焰，吹起营地周围的红色粉尘，形成一片翻腾的尘雾。
这是从轨道飞船上投下的第三个、也是最大的一个运输舱。前两个装载的是预制生活模块和科研设备，而这个——大气改造工厂的核心模块——重量达到三十吨，展开后将成为营地外最庞大的建筑。
林长青站在观测台上，双手按着栏杆。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那是运输舱发动机的推力传导到地层的结果。更深处，他能感觉到那个旋转的能量源似乎也对这种扰动产生了微弱的反应——频率加快了一点，就像沉睡者被远处的声响惊扰。
“准备接收。”他对着通讯器说。
地面团队已经就位。四辆六轮运输车呈正方形排列在预定着陆点，每辆车都伸出粗壮的机械臂，准备在运输舱落地后立即进行固定。风比预计的大，每秒十二米，带着红色的沙尘打在防护服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运输舱离地面还有五十米。反推发动机的轰鸣变得更加低沉，像一头巨兽在喘息。舱体开始缓慢旋转，调整姿态，将平底对准地面。
“二十米……十米……五米……”
赵刚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计数。所有地面人员屏住呼吸。
轻微的撞击声。不是巨响，而是沉重的闷响，像巨大的手掌拍在地面上。运输舱稳稳着陆，缓冲系统吸收了大部分冲击，舱体只是微微摇晃了几下。
“固定！”
机械臂立即伸出，合金钳爪扣住舱体上的固定环。八道锁链绷紧，将三十吨的金属牢牢固定在地面上。风还在吹，但运输舱纹丝不动。
“接收完成。”赵刚报告，“舱体完好，密封性检查通过。”
林长青走下观测台。苏雨晴跟在他身边，她的步伐比几天前更加缓慢——还有三周就到预产期，身体的负担越来越重。
“你真的要亲自参与组装？”她问，声音透过面罩传来，有些模糊。
“第一天需要我在场。”林长青说，“工厂的能源接口和控制系统是最复杂的部分，我需要确保它们正确连接。”
“但医生建议你减少高强度的——”
“我会注意。”林长青打断她，语气温和但坚定，“这是关键阶段，雨晴。如果大气改造工厂能提前上线，整个营地的生存环境都会改善。你的医疗舱需要更稳定的气压，孩子出生后需要更纯净的空气……”
他没有说完，但苏雨晴明白。她握了握他的手——隔着两层防护服手套，触感很微弱，但温度能传递过去。
“那就去吧。”她说，“但答应我，每两小时休息一次。我会让陈医生盯着时间。”
“成交。”
他们走到运输舱前。舱门已经打开，露出内部错综复杂的管道和机械结构。李静和王晓雨正带着科研团队检查核心部件，而赵刚的工程队已经开始卸载外围模块。
大气改造工厂的工作原理其实很简单——至少在理论层面。通过电解分解二氧化碳，产生氧气和固体碳。氧气释放到大气中，固体碳则可以作为建筑材料或封存起来。但实现这个简单的原理，需要一套极其复杂的系统：原料采集、预处理、电解反应、产物分离、尾气处理……
而这个运输舱里的，只是第一阶段：电解核心。
“反应室完好。”李静从舱内钻出来，防护服上沾着红色的灰尘，“所有电极检查完毕，绝缘层完好。但有个问题——”
她调出数据板，放大一个结构图。“电解池的密封设计是基于标准大气压环境的。但这里的地表压力是1.8个标准大气压，而且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密封材料可能会发生塑化变形。”
“解决方案？”林长青问。
“加装压力补偿环。”王晓雨接过话头，“我们带了一些备件，可以现场改装。但需要精确计算补偿压力，否则密封不严会导致气体泄漏，甚至……”
“爆炸。”赵刚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那就计算。”林长青说，“李静，你负责材料参数。王晓雨，你模拟压力分布。我要两小时内拿到改装方案。”
“明白。”
“赵刚，在你那边有什么问题？”
“地基。”赵刚指向运输舱下方，“我们原本计划直接放在平整过的地面上，但刚刚的震动扫描显示，下面三米处有一个小型的空腔——可能是古河道或者风化洞穴。长期承载三十吨重量，可能会发生沉降。”
“处理方案？”
“两个选择：要么换地方，要么加固地基。换地方的话，需要重新规划整个营地的布局。加固地基的话，我们可以灌注快速凝固的聚合物，填充那个空腔，但需要至少二十四小时固化时间。”
林长青思考了几秒钟。换地方意味着延迟，而时间是他们最缺的资源——风季越来越近，第一场风暴可能在一个月内到来。加固地基虽然也需要时间，但至少工厂位置不变，其他布局可以继续推进。
“加固。”他做出决定，“用最高标号的聚合物，加钢筋网。固化时间能不能缩短？”
“加温可以加速反应。”赵刚想了想，“如果我们用红外加热板，把地基温度提高到六十度，固化时间可以缩短到十二小时。”
“那就这么办。现在开始。”
命令下达，营地进入了高速运转状态。工程队开始钻探灌注孔，科研组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计算密封方案，后勤组调配材料和设备。林长青穿梭在各个工作点之间，检查进度，解决问题，做出调整。
上午十点，第一个问题出现。
聚合物灌注不顺利。地下空腔比预想的更大，而且不是封闭的，有细小的裂缝延伸到更深的岩层。灌注进去的聚合物从裂缝流失，填充效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需要封堵裂缝。”赵刚看着实时监测数据，眉头紧锁，“但裂缝太小，平均宽度不到两毫米，而且分布不规则。”
“用纳米级悬浮液。”林长青说，“我们带来的建筑粘合剂里有改性二氧化硅悬浮液，颗粒直径一百纳米，可以渗入微裂缝，遇二氧化碳固化。”
“那是用来修补气密结构的，存量不多——”
“用。”林长青打断他，“地基稳定性优先。”
“明白。”
纳米悬浮液被调拨过来。工程队调整了灌注方案——先注入悬浮液封堵裂缝，再进行聚合物填充。工作进度慢了下来，但地基的完整性得到了保证。
中午时分，密封方案计算完成。李静和王晓雨带着改装图纸找到林长青。
“压力补偿环需要安装在六个位置。”王晓雨展示着三维模型，“每个环的预压力不同，从0.2到0.5个标准大气压。安装精度要求很高，公差不能超过正负0.05毫米。”
“能做到吗？”
“可以，但需要微重力环境下的精密机械臂。”李静说，“我们带来的那台可以在舱内作业，但操作员需要经过培训。”
“谁最合适？”
两人对视一眼。“张明。”王晓雨说，“他以前在空间站组装过类似设备，有经验。”
林长青点头。“那就张明。给他两个小时熟悉图纸和操作界面，下午三点开始安装。”
午餐是在工作现场解决的。大家轮流回到生活舱，用十分钟时间快速进食——高能量营养棒和电解质饮料，没有时间加热，没有时间细嚼慢咽。林长青吃了半根营养棒就吃不下去了，不是不饿，而是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
他知道那是什么——压力。不是大气压力，是责任的压力。三十吨的设备，复杂的系统，严苛的环境，容错率极低。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整个项目失败，甚至引发事故。
苏雨晴给他送来一瓶水。“喝点。陈医生说你在外面工作了三小时没休息。”
林长青接过水瓶，面罩下的饮水管接通，吸了几口。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矿物味——这是从地下含水层提取、经过初步净化的水，比飞船带来的储备水口感差一些，但足够安全。
“你该回去休息。”他看着苏雨晴，她的脸色在防护面罩下显得更加苍白。
“我休息过了。”苏雨晴说，“而且，我想看着它建起来。这是我们的孩子将来要呼吸的空气的来源。”
林长青没有再劝。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这个工厂不仅是一个技术项目，它是一个象征。人类在这个星球上主动改变环境的第一个重大尝试。成功或失败，都会影响所有人的信心，影响未来所有计划的推进。
下午一点，地基灌注完成。聚合物在加热板的烘烤下开始固化，监测仪器显示填充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符合安全标准。
下午两点，张明完成了机械臂的操作培训。他把自己固定在运输舱内的作业平台上，双手握着精密操控杆，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反应室内部的实时画面。
“可以开始了吗？”他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平静而专注。
“开始。”林长青说。
第一个压力补偿环的安装是最关键的。这是一个直径一点二米的合金环，厚度只有三厘米，但内部有复杂的液压结构和传感器。机械臂小心翼翼地夹起补偿环，缓缓送入反应室上方的安装槽。
屏幕上，放大图像显示着安装槽的细节。槽壁上有六十四对电极触点，必须与补偿环上的触点精确对接，误差不能超过零点一毫米。
“向左微调零点五毫米。”张明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向下零点二……停。”
补偿环悬停在安装槽上方，距离槽口只有三厘米。
“准备插入。三、二、一——”
机械臂缓缓下降。补偿环的边缘触碰到槽口，轻微的阻力通过力反馈系统传到操控杆上。张明的手稳如磐石，继续施加向下的力。
一厘米，两厘米……环体完全进入槽内。
“接触检测。”王晓雨在监控台前说，“所有电极接触正常，阻抗值在允许范围内。液压系统压力……稳定。第一个环安装成功。”
临时帐篷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但没人敢太大声，还有五个环要装。
第二个环，第三个环……进度稳定推进。张明的手始终稳定，呼吸始终平稳。林长青看着监控画面，心里对这个年轻的工程师有了新的评价——在压力下保持专注，这是一种珍贵的天赋。
下午四点，第五个环安装完成。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复杂的一个——它不仅要密封，还要连接原料输入管道和气体输出管道，接口多达十二个。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不是技术事故，不是设备故障。
是苏雨晴。
她原本坐在观测台边的椅子上休息，忽然身体前倾，一只手紧紧捂住腹部，另一只手抓住栏杆。陈医生第一个注意到异常，立刻冲了过去。
“苏医生？”林长青的注意力瞬间转移。
“宫缩。”陈医生扶着苏雨晴，快速检查着她的生命体征，“间隔五分钟，强度中等。还不到预产期，但可能是应激反应。”
“我没事……”苏雨晴咬着牙说，但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继续工作……别管我……”
林长青已经向观测台走去。他的步伐很快，防护服在红色地面上踏出深深的脚印。
“林队，最后一个环——”王晓雨想说什么。
“张明继续。”林长青头也不回，“按计划完成。李静，你接替我的监控位置。”
他到达观测台时，苏雨晴已经被陈医生和一名护士扶着走向医疗舱。她的步伐踉跄，几乎是被半抱着前进。
“雨晴。”林长青握住她的手。
“去……去完成工厂……”苏雨晴的声音在喘息中断续，“那是……重要的……”
“你更重要。”林长青说，语气不容置疑。
他们进入医疗舱。苏雨晴被扶上检查床，陈医生立刻开始全面检查——胎心监测，血压，血氧，宫缩频率。
“胎儿心率正常，没有窘迫迹象。”陈医生快速汇报，“但宫缩确实在持续。可能是疲劳和压力引起的早产先兆。需要立即静卧，必要时用药抑制宫缩。”
“用药会影响孩子吗？”苏雨晴问。
“短期使用不会。但如果不控制，真的进入产程，以我们现在医疗条件……”陈医生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早产三周，在设施完备的地球医院都需要特别监护，更别说在这个简陋的外星营地。
林长青站在床边，握着苏雨晴的手。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感觉到她在努力控制呼吸，控制疼痛。
“听医生的。”他说，“工厂的事情，有其他人。”
“但你是核心……”苏雨晴还想说什么，但一阵宫缩袭来，她咬住嘴唇，把呻吟咽了回去。
林长青看向陈医生。“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设备，什么药物，立即从飞船调拨。”
“已经在联系了。”陈医生说，“轨道飞船上有更完备的产科设备，可以空投下来。但需要时间。”
“争取时间。”林长青说，“争取所有可能的时间。”
医疗舱外，工厂的组装还在继续。最后一个压力补偿环的安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十二个管道接口必须同时对接，误差不能超过零点三毫米。
张明的手心全是汗。即使有温度调节，汗水还是浸湿了内衬。他做了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握操控杆的姿势。
“左上方三号接口，偏差零点五毫米。”王晓雨的声音传来，“需要修正。”
微调。机械臂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移动。
“修正完成。所有接口对齐，可以连接。”
“连接。”
机械臂缓缓推进。管道接口彼此接近，密封圈开始接触，压缩……
一声轻微的“咔嗒”。
“所有接口锁紧确认。”王晓雨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密封检测……通过。液压系统……压力稳定。第六环安装完成。”
运输舱外，工程队开始欢呼。六个压力补偿环全部安装到位，大气改造工厂的核心部分完成了最关键的组装步骤。
但林长青没有听到欢呼。他坐在医疗舱里，握着苏雨晴的手，看着她苍白但平静的脸。
药效开始起作用了。宫缩频率在下降，强度在减弱。苏雨晴的呼吸逐渐平稳，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
“她睡了。”陈医生轻声说，“药物有镇静作用。但情况稳定下来了，至少可以维持二十四小时。”
林长青点点头，没有松手。他看着苏雨晴，看着她的腹部——那里，他们的孩子还在安静地生长，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复杂，多么艰难。
医疗舱的门轻轻打开。李静探进头来，看到里面的情景，又把头缩了回去。
林长青轻轻放下苏雨晴的手，为她盖好保温毯，然后走出医疗舱。
“工厂核心组装完成。”李静低声报告，“地基固化进度百分之八十，预计明早可以开始外部结构的搭建。张明累垮了，但他说值得。”
“谢谢。”林长青说，“也谢谢所有人。”
“苏医生怎么样？”
“稳定了。但需要密切观察。”
李静点点头。“我们都理解。今天先到这里吧，让大家休息。明天继续。”
林长青走到观测台。夕阳西下，将整个平原染成深红色。运输舱静静地立在那里，周围是各种设备和材料。工厂还只是一个骨架，但它确实存在了。
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他们开始建造改变环境的第一件工具。
而在医疗舱里，一个生命还在静静生长，等待着来到这个世界。
夜风吹过，带着远方红色沙尘的气息。
林长青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
明天，工厂会继续建造。
明天，希望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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