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处理工厂的嗡鸣声像一首陌生的歌。
林长青站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真正离开医疗舱——苏雨晴的宫缩在持续十二小时后奇迹般减弱了，陈医生说可能是身体的应激反应，胎儿暂时还没有出生的迹象。但这段缓冲期不会太长，随时可能再次启动。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
“反渗透膜压力稳定在八十五个大气压。”王晓雨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她在工厂另一侧的监控站，“第一级预处理完成，浊度从三百NtU降到五以下。”
“盐分呢？”林长青问。
“初始浓度三万五千ppm。”李静的声音介入，她在实验室分析实时水样，“钠、氯、钙、镁离子占主要成分，还有一些硫酸盐和微量金属。反渗透应该能去除百分之九十九以上。”
应该。这个词在曙光星上变得如此沉重。
水处理工厂是他们从地球上带来的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模块化系统。理论上，它能将任何咸水净化为饮用水，处理能力是每天五吨——足够二十人使用还有余量。但理论上是在地球环境下，在标准重力、标准大气压、标准水质条件下。
这里的一切都不标准。
林长青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滑动，调出每个组件的实时状态。预处理罐、多介质过滤器、高压泵、反渗透膜堆、紫外线消毒器、矿化调节池……十八个主要单元，两百多个传感器，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整个系统都会失效。
而他们没有备件。至少没有完整的备件。
“高压泵温度偏高。”赵刚的声音响起，他在设备区做实地检查，“轴承温度六十八度，比设计上限高了八度。可能是这里的低重力影响润滑油分布。”
“降负荷运行。”林长青立刻决定，“把处理流量降到每小时三百升。先保证系统不损坏，效率可以慢慢优化。”
“明白。调整阀门开度……好了，泵速下降百分之二十，温度开始回落。”
屏幕上，高压泵的温度曲线从危险的红色区域退回黄色警告区，然后缓缓降到绿色安全区。但同时，产水流量也从设计的每小时五百升降到三百八十升。
够用了。林长青对自己说。至少现在够用了。营地目前十个人，每人每天五升饮用水加五升生活用水，一天总量一百升。即使考虑到未来的扩张和苏雨晴分娩后的额外需求，三百八十升的时产量也绰绰有余。
但这是理论值。实际产水率取决于原水水质，取决于膜的通量，取决于系统的稳定性——而这一切，都要在运行中验证。
“准备接入原水。”林长青说。
工厂外，工程队已经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从三公里外的地下含水层铺设过来的管道已经连接完毕。那不是普通的含水层，而是他们之前探测到的、盐分浓度相对较低的那个水源。即便如此，“相对较低”也意味着三万五千ppm的盐分，是海水盐度的一倍还多。
阀门开启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管道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流动。几秒钟后，原水罐的液位开始上升——褐色的、浑浊的液体，带着细微的悬浮物，在罐内缓缓旋转。
“原水到位。”王晓雨报告，“流量稳定，压力正常。”
“启动预处理。”
机械泵开始工作，将原水泵入第一个处理单元——那是一系列填满石英砂、活性炭和多层滤网的罐体。在这里，大颗粒悬浮物会被截留，部分有机物会被吸附，水的浑浊度会大幅降低。
林长青盯着监控画面。褐色的水进入预处理罐，流出时变成了浅黄色。还不够清澈，但已经是显着的进步。
“浊度降到三NtU。”李静报告，“预处理效果超出预期。原水中的悬浮物主要是细小的矿物颗粒，没有太多胶体物质，容易被过滤。”
好消息。但真正的考验在下一关。
预处理后的水进入高压泵，压力迅速升高到八十五个大气压——相当于深海八百五十米处的压力。在这种压力下，水被强迫通过反渗透膜。膜的孔径只有零点零零零一微米，比最小的病毒还要小一百倍。水分子能通过，但溶解在水中的盐离子、金属离子、绝大多数有机物和微生物都无法通过。
理论上。
“反渗透单元启动。”
屏幕上，压力曲线猛地跳升，然后稳定在设定值。产水管道的流量计开始转动——一开始很慢，然后逐渐加快。
第一滴水出现在观察窗里。
不是褐色，不是黄色，而是透明的、无色的、干净得令人心颤的一滴水。
它挂在管道的出口，表面张力在低重力下让水滴呈完美的球形，像一颗微小的水晶。然后第二滴出现，和第一滴融合。第三滴，第四滴……水流逐渐连成一线，流入产水收集罐。
“产水导电率……”李静停顿了几秒，所有人都能听到她吸气的声音，“零点五微西门子每厘米。盐分浓度……小于五ppm。”
控制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赵刚用力拍了下控制台，王晓雨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就连一向冷静的李静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小于五ppm。这意味着水中的溶解盐含量只有百万分之五。地球上的饮用水标准是五百ppm以下，而这水比那个标准干净一百倍。
“成功了。”王晓雨轻声说，像是在确认，“我们真的成功了。”
林长青没有立刻庆祝。他调出所有传感器的数据，一页一页地检查。压力稳定吗？膜的通量衰减正常吗？能耗在预期范围内吗？系统有没有任何异常的振动或噪音？
检查了整整十分钟，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系统运行正常。”他宣布，“但我们需要连续运行二十四小时，确认稳定性。赵刚，你带人每两小时做一次全面巡检。王晓雨，监控所有参数，有任何异常立即报告。李静，每小时取样分析水质。”
任务下达，兴奋的情绪转化为严谨的工作。大家回到各自岗位，但气氛明显轻松了——有了水，真正的、干净的、可饮用的水，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存概率提高了一个数量级。
林长青离开控制室，走向工厂外的观察区。那里，苏雨晴正坐在一张简易的椅子上，腿上盖着保温毯。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
“我看到了。”她说，声音轻柔，“那些水……真干净。”
“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干净。”林长青在她身边坐下，“原水盐分比地球海水高，但反渗透膜的表现超出预期。可能是这里的水温更低——摄氏八度，而设计标准是二十度。低温下水的粘度更高，但膜的截留率也更高。”
“科学细节我听不懂。”苏雨晴微笑，“我只知道，我们有了干净的水。这意味着我们可以真正开始建设了，而不是仅仅生存。”
她说得对。水是生命的基础，也是文明的基础。有了水，他们可以建立封闭的农业系统，可以养殖微生物生产氧气，可以尝试更多的实验和探索。
“农业穹顶的框架已经搭好了。”林长青指向营地东侧，“等水处理工厂稳定运行，我们就开始安装内衬和灌溉系统。第一批种子……你想种什么？”
苏雨晴想了想。“生菜。长得快，容易判断是否健康。而且……”她摸了摸腹部，“我想让我们的孩子吃的第一口固体食物，是来自这个星球的。”
这个想法让林长青心头一暖。“那就生菜。还有胡萝卜，土豆，西红柿……我们带来的种子库里有三百多种植物，总有一些能适应这里的环境。”
“但土壤呢？”苏雨晴问，“李静说这里的土壤缺乏有机质。”
“我们有办法。”林长青说，“从地球上带来的微生物菌剂可以改良土壤。而且我们发现，这个星球的本土微生物虽然原始，但它们分泌的代谢产物可能成为有机质的初始来源。我们不是从零开始，我们是在一个已经有的系统上做加法。”
说话间，第一辆水罐车开始装水。这是他们用登陆舱的备用燃料罐改装的移动储水容器，容量一吨，有保温层和简易的净化保持系统。车装满后，会运回营地，接入生活区的储水罐。
看着清澈的水流注入罐体，林长青有种奇妙的感觉——他们在这个星球上建立的第一条生产线，不是采矿，不是制造，而是最基础的生命支持。这像是一个宣言：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掠夺，是为了生活。
下午，水处理工厂稳定运行四小时后，他们开始了下一个项目：试验性农业穹顶。
选址在营地东侧，距离生活舱五十米，是一个相对避风的洼地。框架已经在风暴前搭建完成——直径十米的六边形结构，高四米，骨架是用从飞船上带来的轻质合金管现场焊接的。风暴中，这个框架奇迹般地没有受损，只是表面覆盖了一层红沙。
工程队正在清理沙尘，安装内衬。内衬是三层复合材料：外层是抗紫外线和耐磨的聚酯纤维，中层是气密性薄膜，内层是亲水的种植衬垫。三层材料通过热熔焊接成一个整体，形成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气压控制系统调试完毕。”赵刚爬下梯子，“可以维持零点八个标准大气压，氧气含量百分之二十五，二氧化碳百分之零点五。温度控制系统……还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地热比我们预想的强。”赵刚指向地面，“穹顶下方的土壤温度有十五度，但空气温度只有五度。热交换效率不够，可能需要增加内部循环风扇。”
“那就加。”林长青说，“用备用电力系统的风扇改造，今天能完成吗？”
“可以，但会增加能耗。”
“先做。能耗问题后续优化。”
赵刚点头，去准备改造材料。林长青走进穹顶内部——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这个空间。
感觉很奇怪。外面是暗红色的天空，稀薄的大气，呼啸的风。里面却是安静、温暖、充满人造光线的封闭环境。照明系统用的是LEd，光谱经过优化，适合植物生长。光线均匀地洒在空荡荡的种植床上，那些床还没有填土，只是一个个空荡荡的金属框架。
但很快，它们就会被填满。填满从地球带来的土壤基质，填满改良后的本地土壤，填满种子和希望。
“林队。”李静的声音从入口传来，“土壤分析有初步结果了。”
她递过来一个数据板。屏幕上是复杂的图表和数据，但结论很简单：营地周边的土壤经过简单处理和添加营养剂后，可以支持部分植物的生长。但不是全部——生菜、萝卜、菠菜等叶菜类比较耐受，但番茄、黄瓜等果菜类需要更完善的生长条件。
“那就从生菜开始。”林长青说，“建立最简单的系统，积累经验。”
“我建议分三个试验区。”李静指向穹顶内的空间，“A区用纯地球土壤，作为对照。b区用地球土壤和本地土壤一比一混合。c区用纯本地土壤，但添加我们带来的微生物菌剂和营养剂。这样可以比较不同方案的优劣。”
“好。需要多少水？”
“初期每天每平方米两升。整个穹顶七十八平方米，初期种植面积五十平方米，每天需要一百升。后期随着植物长大，需求量会增加。”
一百升。水处理工厂一小时就能生产出来。这感觉很好——需求小于供给，意味着有余量，意味着容错空间。
傍晚时分，农业穹顶的内部改造完成。循环风扇安装到位，温度控制系统调试完毕，种植床填上了第一批土壤——A区的纯地球土壤是从飞船上带来的，装在密封袋里，散发着熟悉的、潮湿的泥土气息。在另一个星球上闻到这种气味，让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李静带着两名助手开始播种。种子很小，生菜种子像微小的褐色薄片，轻轻地撒在土壤表面，然后用一层薄土覆盖。浇水是用特制的喷雾系统，雾化的水滴均匀地洒在土壤上，不会冲走种子。
“发芽需要多久？”王晓雨问，她也在现场记录过程。
“在地球上，生菜在摄氏十五到二十度的环境下，三到七天发芽。”李静说，“这里温度低一些，但光照可控，应该不会差太多。”
“需要监测二氧化碳浓度。”林长青提醒，“植物生长需要碳源，封闭环境里的二氧化碳会被快速消耗。”
“已经在做了。”王晓雨指向墙上的传感器阵列，“浓度低于设定值时会自动补充。补充源……我们暂时用压缩二氧化碳气瓶，但长期需要更好的方案。”
“大气改造工厂。”林长青说，“等它重建完成，电解产生的二氧化碳可以循环利用。但现在先用气瓶。”
一切就绪。李静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系统，然后按下密封按钮。穹顶的入口缓缓关闭，气密锁扣依次咬合。内部环境完全与外界隔绝，温度、湿度、光照、气体成分全部由控制系统调节。
“农业穹顶一号，启动完成。”她在记录表上签字，“现在是曙光星时间第十八天下午六点十七分。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种下了第一批来自地球的生命。”
掌声很轻，但很真诚。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实验室里的小规模实验，这是真正的、试图建立可持续生态系统的尝试。成功或失败，都将影响未来所有的农业计划。
那天晚上，营地有了一次简单的庆祝。庆祝的主题是水——干净的水。
王晓雨用新生产的水煮了茶。不是包装的茶包，而是真正的茶叶，从地球带来的，每个人分到一小杯。茶香在生活舱里弥漫，和空气循环系统的背景音、仪器的嗡鸣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温馨的氛围。
林长青端着茶杯，坐在苏雨晴身边。她的手掌贴着穹顶的观察窗——窗外，那个封闭的穹顶在夜色中发出柔和的蓝光，那是植物生长灯的光线。
“他会看到的。”苏雨晴轻声说，“我们的孩子。他会看到我们是怎么从一无所有开始，一点点建起家园的。”
“他会参与更多。”林长青说，“等他长大，穹顶会变成温室，温室会变成农场，农场会变成田野。这个星球会一点点变绿，变蓝，变成适合生命的地方。”
“那需要很久。”
“我们有时间。”林长青握住她的手，“我们有一生的时间。还有他的一生，他孩子的一生……”
他没有说完，但苏雨晴懂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延续。人类来到这个星球，不是为了短暂的停留，是为了扎根，为了生长，为了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夜深了，大部分人回休息舱睡觉。林长青留在了控制室，值班监控水处理工厂和农业穹顶的数据。
屏幕上，产水流量的曲线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水质参数全部在绿色区域。农业穹顶内的温度稳定在摄氏十六度，湿度百分之七十，二氧化碳浓度百分之零点五，一切正常。
而在那个封闭的穹顶里，在温暖湿润的土壤下，那些微小的种子正在吸水，膨胀，准备破壳而出。它们不知道自己在另一个星球上，不知道周围的环境是人类精心营造的，不知道自己的生长承载着多少希望。
它们只是种子，做着种子该做的事——在合适的条件下，发芽，生长，成为生命。
就像人类一样。
林长青看向窗外。夜色中的曙光星平原安静而神秘，那些金属结构在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远方的地平线上，恒星已经落下，但天空不是完全黑暗——这个星系有两颗气态巨行星，它们反射恒星的光，在夜空中形成两个明亮的“月亮”，一个发蓝光，一个发黄光。
双月当空，红土无边。
而在这片荒芜中，一个小小的穹顶亮着光，像黑暗中的一颗明珠。
里面孕育着绿色。
外面，水处理工厂低声嗡鸣，像这个新家园平稳的心跳。
林长青闭上眼睛，但不是在休息。他在感知，用天眼通感知这片土地的变化。
地下水在流动，经过净化，进入储罐。能量在地下深处脉动，稳定而温和。那些金属结构安静矗立，不再活动，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重新进入沉睡。
而最让他惊讶的是，在农业穹顶下方的土壤里，在那些地球种子的周围，本土微生物正在聚集。不是排斥，不是攻击，而是一种好奇的、试探性的接近。它们分泌的物质改变了土壤的微环境，可能无意中为种子创造了更好的发芽条件。
这不是设计，不是计划。这是两个生态系统的初次接触，是地球生命和曙光星生命的第一次对话。
安静，微妙，充满未知。
但至少，不是战争。
林长青睁开眼睛，在日志上记录下这个发现。
然后他继续值班，看着数据，守护着这个夜晚。
在这个陌生的星系，在这颗红色的星球上，人类的第一座水处理工厂稳定运行，第一个农业穹顶开始工作，第一批种子正在土壤中沉睡。
而黎明，正在地平线之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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