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苏州已呈现出料峭寒意，谢家老宅柳姨娘居住的西跨院始终浸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寂。院中的腊梅开得正盛，鹅黄的花瓣缓缓落在青石板上，沾着晨起的寒露，像极了这院里女主人日渐枯槁的生命。
谢明轩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熏笼里燃着淡淡的安息香，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与衰败气息。柳姨娘半卧在榻上，枯瘦的手搭在锦被边缘，原本乌润的发丝如今已花白大半，贴在蜡黄的脸颊两侧，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母亲，该喝参汤了。”谢明轩声音放得极柔，小心翼翼地扶起柳姨娘，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连日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西跨院，亲自熬药、喂饭，褪去了往日的少年意气，眉宇间满是掩不住的疲惫与担忧。
柳姨娘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谢明轩脸上，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声音细若蚊蚋：“明轩……又劳烦你了。”她咳嗽了几声，胸口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谢明轩的衣袖，“娘这身子骨，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母亲别胡说。”谢明轩强忍着酸涩，舀起一勺参汤吹凉，“大夫说了，只要您安心静养，定会好起来的。二哥也说了，等您病好了，就陪您去灵岩山进香。”
提及谢安，柳姨娘的眼神黯淡了几分，轻轻摇了摇头。她心里清楚，自己亏欠这两个儿子太多。当年她一时糊涂，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处处针对正室所出的谢浩楠，甚至暗中挑拨兄弟几人的关系，如今想来，只觉得羞愧难当。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谢承业身着藏青色锦袍，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他近来也消瘦了不少，鬓角甚至添了几缕银丝。自从柳姨娘病重，他偶尔也会过来探望，往日的隔阂与怨怼，在生死面前似乎都淡了许多。
柳姨娘看到谢承业，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谢承业抬手按住。
“你身子弱，不必多礼。”谢承业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目光落在她憔悴的面容上时，还是闪过一丝不忍。
柳姨娘望着谢承业，眼泪忽然涌了上来，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老爷……我对不起你……”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当年……当年我不该不知进退，嫉妒夫人，更不该……更不该挑拨安儿、明轩和浩楠的关系……我这一生，争强好胜，机关算尽，到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还连累了孩子们……”
谢承业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当年的恩怨纠葛，如今再提，早已没了当初的愤懑，只剩下无尽的唏嘘。他轻轻叹了口气：“都过去了，你安心养病吧。”
“过不去……”柳姨娘摇着头，泪水流得更凶了，“我知道，夫人与你和离，我有责任……这两年，我夜夜难眠，总觉得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谢家……”她紧紧抓住谢承业的手，眼神里满是恳求，“老爷，求你……原谅我……如果我……就这样……去了，请……你和夫人……善待……安儿……还有明轩……”
谢承业看着她眼中的悔恨与绝望，心中的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沉声道：“我原谅你了。”
听到这句话，柳姨娘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她转头看向谢明轩，又望向门口，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谢明轩明白她的心思，轻声道：“母亲，二哥去商行处理些事，稍后就来。”
柳姨娘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谢明轩脸上，语气无比郑重：“明轩，娘对不起你……从小就忽略了你……一直对安儿严格要求，总逼着他争强好胜，却从未真正关心过你们的感受……以后，你要好好辅助你二哥，兄弟二人，务必和睦相处，互帮互助……”
“儿子记住了。”谢明轩强忍泪水，用力点头，“母亲放心，我定会与二哥和睦相处，共同守护谢家。”
柳姨娘欣慰地笑了笑，又看向谢承业：“老爷，我走之后，求你好好照看两个孩子……尤其是安儿，他以前性子浮躁，他答应过我……会改好的……他也是你的孩子……莫要放弃他……”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谢承业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微微泛红。
柳姨娘的呼吸渐渐微弱，眼神也开始涣散。她紧紧握着谢明轩和谢承业的手，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她的头轻轻一歪，眼睛永远地闭上了，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笑容。
“母亲！”谢明轩失声痛哭，紧紧抱住柳姨娘逐渐冰冷的身体。
谢承业站起身，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窗外有几片枯叶飘落，落在窗棂上，像是在为这位一生好强的妇人送行。
没过多久，谢安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当他看到榻上已经没了气息的柳姨娘，以及一旁痛哭的谢明轩和神色凝重的父亲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步步走上前，看着柳姨娘安详的面容，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母亲……”他哽咽着，心中五味杂陈。柳姨娘对他倾注心血，对他百般溺爱，也很严苛，以前他把溺爱当成理所应当，严苛时候他又充满怨气，此刻，所有的怨怼都随着她的离世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悲痛。
谢承业转过身，拍了拍谢安的肩膀：“你母亲走了，走得很安详。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明轩，叮嘱你们兄弟和睦，共同守护谢家。”
谢安点点头，看向谢明轩，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弟弟，节哀。姨娘的叮嘱，我们都记住了。”
谢明轩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谢安，重重地点了点头。兄弟二人四目相对，他们从对方的眼里，看到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与默契。
西跨院的安息香还在燃着，与腊梅的冷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庭院中。柳姨娘的离世，像是一场漫长的秋雨，终于落下了帷幕。而对于谢家来说，这既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兄弟和睦，家族兴旺，这或许就是柳姨娘临终前最大的心愿，也是谢家未来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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