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方才那股因疯狂计划而燃起的炽热,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加沉凝的肃杀之气。
罗成不再来回踱步,而是坐在一旁,用一块鹿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五钩神飞亮银枪,枪刃的寒光映着他紧绷的侧脸。
李秀宁站在沙盘的另一侧,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条蜿蜒进入关中的虚线,仿佛要将那条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刻进脑子里。
帐内静得只剩下火盆里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军师。”
杨辰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李靖的身旁。
“现在,可以说说,我们这一步踏出去,踩进陷阱的可能有多大了。”
李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竿,指向了沙盘。
“主公请看。”
他的竹竿,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圈,将一片被群山环绕的富饶平原圈在了里面。
“此为关中,号称‘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其地势,自古便是兵家必争的王霸之基。”
竹竿的顶端,重重地点在了平原东侧的一处隘口模型上。
“东有函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我军东进长安的必经之路,也是李唐防御的重中之重。”
竹竿随即南移,点在另一处关隘。
“南有武关,扼守南阳盆地通往关中的要道。”
竹竿又划向西边和北边。
“西有大散关,北有萧关。此四塞,如四根钉子,将关中平原牢牢护在其中。李渊虽将主力交予李世民,但留守这四关的,也绝非庸碌之辈,皆是跟随他从太原起兵的旧部,忠心耿g耿,战力不俗。”
李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众人的心上。他所描述的,是一座几乎无法从外部攻破的钢铁堡垒。
李秀宁的目光从那条密道上移开,接过了话头:“李军师所言不差。但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武关的正面,从子午谷北出,直插蓝田。这条路,当年我曾随二哥狩猎时走过一次。”
她顿了顿,语气也沉重了几分:“只是那条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悬崖峭壁间的羊肠小道,仅容单人匹马通过。大军行进,辎重难行,且极易被发现。”
她的话,证实了此计的凶险。
李靖点了点头,面色愈发凝重。
“地利之外,人和更甚。”他的竹竿,在长安城模型上点了点,“李氏一族,本就是关陇贵族之首,在关中经营数代,根深蒂固。关中各郡的望族、世家,多与李氏有姻亲之好、利益之连。公主殿下的娘子军一旦深入腹地,便如陷入泥潭,处处皆敌。届时粮草断绝,消息不通,只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后果,已是不言而喻。
听着李靖条理分明的分析,罗成擦拭亮银枪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他虽然好战,却不傻,听得出来这几乎是一条必死之路。
杨辰静静地听着,脸上不见丝毫动摇。等李靖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军师所虑,句句在理。但你只算到了地利与人和,却算漏了一样东西。”
“哦?”李靖抬眼看他,“还请主公赐教。”
“天时。”杨辰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为秀宁创造的天时。”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的一角,指了指外面那些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彩棚和台子。
“军师可知,我为何要在大敌当前之时,下令修建这些无用之物?又为何要放出那些荒诞不经的流言?”
李靖皱眉不语,这确实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杨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我要让李世民,让整个关中的世家大族都认为,我杨辰,是个狂妄自大,得意忘形,只懂风月,不通兵事的草包。”
“我要让他们觉得,平阳公主是被我的美色所迷,失了心智,才会做出这等叛父叛国之举。我要让他们相信,我所谓的‘红颜大阵’,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滑稽戏码。”
“他们越是轻视我,越是嘲笑我,就越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娘子关,集中在罗成的五千骑兵身上。他们会等着看我如何被李世民碾碎,等着看一场好戏。”
“如此一来,谁还会去注意一条藏在深山里,连猎户都未必会走的羊肠小道?谁会相信,那支被他们视为‘红颜祸水’的娘子军,会成为一把刺向他们心脏的尖刀?”
一番话,说得帐内众人恍然大悟。
“哈哈哈!”罗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放声大笑,“主公,你这招也太损了!俺都差点信了,以为你真要在关上选美,给俺们也分一个呢!”
他这一句粗豪的玩笑,让帐内凝重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李秀宁看着杨辰,那双明亮的凤目中,异彩连连。这个男人,不仅将战局算到了极致,更是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为她铺的路,不仅是地图上那条凶险的山道,更是一条用流言和轻蔑铺成的,通往敌人心脏的无形之路。
李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着杨辰,深深一拜。
“主公深谋远虑,臣,拜服。”
这一拜,是发自内心的敬服。他终于明白,杨辰的疯狂,并非鲁莽,而是一种建立在绝对自信和精准算计之上的大魄力。
杨辰坦然受了他这一拜,目光再次回到沙盘之上。
“军师,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李靖直起身,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眼中,也多了一丝与杨辰如出一辙的疯狂。
“此计,九死一生。”他沉声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但若功成,则可一战而定乾坤!”
“好一个一战定乾坤!”杨辰眼中精光暴射,他猛地转身,看向李秀宁。
“秀宁!”
“在!”李秀宁挺直了身躯,甲胄铿锵。
杨辰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虎符,这虎符通体用暖玉雕琢而成,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正是他专门为娘子军打造的兵符。
他走到李秀宁面前,亲手将这枚温润的玉符,放进了她有些冰凉的手中。
“你部三千娘子军,辅以两千精锐步卒,今夜子时,便从东侧山道出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记住,你们是刺向李唐心脏的刀,在刀尖触及心脏之前,刀身绝不能有半点寒光泄露。”
“此去长安,山高路远,一路……保重。”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又很重。
李秀宁紧紧握住手中那枚尚带着他体温的凤凰兵符,玉石的温润,仿佛一股暖流,从掌心一直流淌到心底,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惶恐。
她抬起头,迎上杨辰深邃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个字。
“是!”
夜色深沉,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呜呜作响。
娘子关的后营,五千将士已经集结完毕,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汇成一条沉默的河流。
李秀宁一身戎装,翻身上马,她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只是回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方向,然后猛地一挥手。
“出发!”
黑色的洪流,无声地涌入茫茫夜色笼罩的群山之中。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玄甲军大营,李世民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长安的密报。
密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却是他安插在杨辰身边的一枚最重要的棋子,传回来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情报。
“杨辰已知我,将计就计。其志不在山西,在关中。秀宁为饵,亦为刀。速归。”
信纸的末尾,是一个用鲜血画下的,小小的“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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