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那句尖锐的、直指灵魂的质问，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破了院子里刚刚升腾起的热气。
“我们……有什么？”
这四个字，顺着微弱的电流声，清晰地传进马建国和赵市长的耳朵里。
赵市长刚刚因为林默那番“降维打击”的豪言壮语而烧得发烫的脸，瞬间凉了半截。是啊，人家问到根子上了。血统。他们有什么血统？泥腿子的血统吗？在那些动辄谈论着几百年家族传承的欧洲人眼里，他们可不就是一群刚刚吃饱饭，就想学着人家穿西装打领带的土包子吗？
马建国刚刚挺直了一点的腰杆，又被这无形的质问压得微微塌了下去。他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黄泥的解放鞋，再想到电话那头描述的那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一股熟悉的、名为“卑微”的情绪，再次从心底深处泛起，像是潮湿墙角长出的青苔，怎么也刮不干净。
小院里，只有风吹过核桃树叶的沙沙声。
电话两端，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那座被当地人称为“皇后峰”的雪山。在正午的阳光下，山顶的积雪反射着耀眼而圣洁的光芒，像一顶亘古不变的、镶满钻石的皇冠，沉默地俯瞰着这片土地上千百年的荣辱兴衰。
许久，他才对着听筒，轻轻地笑了一下。
“苏总，你说的都对。”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认可，却让电话那头的苏曼和院子里的马建国、赵市长都愣住了。
承认了？他就这么承认了？那刚才那些豪言壮语，岂不都成了笑话？
“但是，你忽略了一件事。”林默话锋一转。
“什么事？”苏曼的声音里带着警惕。
“时代，变了。”
林默的语气陡然间变得锋利，像一把出鞘的古剑，寒光四射。“所谓的‘血统’，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罗马帝国的贵族，看不起后来崛起的日耳曼蛮王；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英帝国，也看不起美国的那些石油暴发户。可最后呢？”
他没有等待苏曼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冷然。
“历史的牌桌上，从来都是赢家通吃。谁掌握了未来的经济和权力，谁就能定义下一个时代的‘血统’和‘高贵’。”
“苏总，你和我，赌的不是一个品牌，甚至不是一个产业。我们赌的，是未来一百年，这个世界的文化话语权，到底在谁的手里。”
这番话，已经完全超出了商业的范畴。林默将这场谈判，直接拔高到了一个文明兴替、国运博弈的层面。这是一个苏曼无法反驳，也无法回避的高度。因为她知道，林-默说的每一个字，都正在成为现实。
电话那头，苏曼彻底说不出话了。她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她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官员谈一笔异想天开的生意，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掀了商业的桌子，开始跟她谈论起了帝国的兴亡。
“我不要你的钱，至少现在不要。”林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我只要你亲自来一趟，来我说的这个山沟里看一看。看完之后，你再决定，这场赌局，你跟不跟。”
听筒里，是长久的，几乎能听到呼吸声的沉默。
院子里，马建国和赵市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终于，苏曼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彻底折服的疲惫，一丝被点燃的疯狂，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的兴奋。
“林默，你是个魔鬼。”
她顿了顿，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把你所在地的坐标发给我。我倒要亲眼看看，你说的那个能颠覆世界的金矿，到底是什么样子。”
电话挂断。
林默将那部尚有余温的卫星电话还给钱博，整个过程平静得仿佛只是打了个电话预定晚饭。
可院子里，早已翻江倒海。
赵市长看着林默，嘴巴张了张，又合上，像一条缺水的鱼。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电话那头的女人，东部资本大鳄，真的要来？就因为这几句话？
马建国则像是被定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林默，又看看炕上那床被子，眼神里是翻涌的巨浪。他听不懂什么话语权，什么国运，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话——那个有钱得不得了的女人，要来他们这个穷山沟了。
“林主任……”马建国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她……她真来？”
“她会来的。”林默的语气很肯定。
他又转向早已六神无主的赵市长：“赵市长，苏总的考察，接待规格要高，但排场不能大。不要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欢迎仪式，我们要让她看到的，是最真实的东西。”
“是，是！我明白！”赵市长连连点头，心里却在发愁，最真实的东西？难道真让她看这些土坯房和泥巴路？
林默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她要看的不是高楼大厦，她要看的是这片土地的根。根越深，她才越敢下注。”
说完，他不再理会还在消化信息的赵市长，而是走到马建国面前。
“马县长。”
“哎！在！”马建国一个激灵，站得笔直。
“苏总来之前，我需要一份名册。”林默看着他的眼睛，“我要裕南县所有最顶尖的手艺人。最好的绣娘，最会唱山谣的老人，最懂草药的郎中，最会打石板的石匠……不管他们多大年纪，什么脾气，我要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
“林主任，您放心！”马建国用力点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就算把裕南的山翻个底朝天，我也给您把人找齐了！”
林默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他要的，是五千年的历史。
是那些被遗忘在角落，即将失传的文明碎片。
他要将这些碎片，一片片拾起，重新拼凑，然后告诉全世界——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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