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哥,露西咋还没来?”王北舟捏着半根油条,朝厨房方向望了望,“往常这时候,她熬的小米粥早飘香味了。”
李朴刚摸出手机要拨电话,院门外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露西惯常轻快的、带着锅碗瓢盆碰撞声的步子,是拖着沉重的、发颤的,像踩在棉花上的步子。
他抬头,看见露西站在雕花铁门后,一身发黑的素色裙子沾着泥点,头发乱得像被狂风卷过的枯草,原本清亮的眼睛肿成了核桃,只剩一条缝还浸着红。
“露西?”李朴猛地站起来,茶缸在石桌上磕出轻响,“出什么事了?”
露西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没发出半点声音。
眼泪倒先滚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很快被晨风吹得发皱。
她突然蹲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哭声像被老鹰掐住喉咙的雏鸟,嘶哑得破了音,又满是绝望的闷响。
王北舟慌忙跑过去蹲在她身边,轻声道:“露西姐,别急,慢慢说。”
哭了足足五分钟,露西才被王北舟递来的纸巾噎住哭声,勉强止住抽气。
她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混着泥污,像两道深色的沟壑,嘴唇咬得渗出血丝,声音断断续续:“老板……我……我妈妈……走了。”
李朴手里的搪瓷茶缸“顿”在半空,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烫得他猛地一缩手,却没觉得疼。
王北舟也僵在原地,半张着嘴,刚咽下去的油条在喉咙里堵得发慌。
昨天傍晚露西走的时候,还笑着说要给他们炖红烧肉,说她妈妈最爱吃她做的东坡肘,要多学几道中国菜孝敬老人。
“什么时候的事?”李朴的声音沉得像井里的水,比平时低了两个调门,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颤。
他想起露西上个月还托他买过降压药,说妈妈靠廉价药片维持,总说头晕却舍不得去医院,那时他只当是老人常见的慢性病,从没往生死上想。
“昨天半夜。”露西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突然喘不上气,眼睛直翻白,手脚都凉了。邻居帮着叫了赤脚医生,他看了看瞳孔,摇着头说……说没救了。”
她又捂着脸哭起来,肩膀抖得更凶:“是高血压冲了心脏,医生说……说这种病在这边最常见,走得比风还快。”
李朴蹲下去,把一整包纸巾塞进她手里,声音放得极轻:“别急,天塌不了。先回家处理后事,要人要车要东西,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转头朝王北舟使了个眼色:“北舟,去我卧室保险柜拿十万先令,再去门口超市搬两箱牛奶、五袋面粉,还有两桶金龙鱼食用油,都放我车后备箱。”
王北舟应声就跑,塑料拖鞋在院子里踩出“哒哒”的急响。
院子里只剩李朴和露西,晨雾渐渐被阳光揉碎,透过棕榈树的缝隙筛下来,在露西蜷缩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盐。
她还蹲在地上,背脊弯得像株被暴雨打蔫的三角梅,连平时最在意的头发乱了,都没心思拢一下。
“你妈妈今年多大年纪?”李朴在她身边的石阶上坐下,声音轻得像晨雾。
“五十八岁。”露西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总说等我攒够钱,就带她去中国医院做个体检,等我结婚的时候,让她穿我做的旗袍……”她的声音又哽咽了,“可医生说,这边的人平均寿命才六十二岁,能活过六十的,都算老天爷眷顾。”
李朴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铅。
他在达市摸爬滚打五年,见过医院走廊里堆着的空药瓶,见过路边裹着白布的担架,却从没刻意去查过这里的人均寿命。
那些路边拄着拐杖的老人,头发白得像雪却才五十出头;那些医院走廊里哭泣的家属,怀里抱着的孩子才刚学会说话。原来这些习以为常的画面背后,藏着这样残酷的现实——在这里,生命像煤油灯的火苗,风一吹就晃,稍不留意就灭了。
王北舟很快跑回来,黑色塑料袋装着的现金贴在胸口,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半件t恤。
李朴接过现金,塞进个牛皮纸信封里封好,又帮着把物资搬上车。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牛奶盒的冷气透过缝隙渗出来,带着点甜香。
“露西,上车,给我们带路。”李朴拉开副驾驶车门,伸手扶她,“路不好走,坐稳了。”
露西家在基武科约贫民窟最深处,那片连导航都标不出名字的地方。
银灰色的霸道巡洋舰刚拐进路口,就被横七竖八的摩托车堵得动弹不得,三人只能下车步行,王北舟拎着两桶油,手臂绷得发紧。
土路被雨水泡得坑坑洼洼,积着发黑的污水,踩上去“噗嗤”作响。垃圾袋堆在路边,苍蝇像乌云似的围着腐臭的食物转,嗡嗡声钻进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
铁皮屋像被随手扔在地上的积木,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晾衣绳上挂着的破衣服随风晃荡,几个光脚的孩子蹲在墙根,手里攥着没吃完的硬邦邦的面团,好奇地盯着李朴他们脚上的皮鞋。
“这边的路滑,踩着砖缝走。”李朴扶着露西的胳膊,她的腿还在抖,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像是随时会摔倒。
王北舟跟在后面,手里的物资沉得勒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在国内见过城中村,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空气里混着酸臭味、药味和劣质油烟味,连阳光照进来,都像是蒙了层灰,比他想象中最糟糕的样子还要糟糕十倍。
露西的家是间不足十平米的铁皮屋,门框上挂着块洗得褪色的黑布,算是最简单的灵堂。
屋里屋外挤满了人,都是街坊邻居和远房亲戚,男人们蹲在门口抽着自制的卷烟,烟味呛人;女人们坐在屋里的矮凳上,用衣角擦着眼泪,哭声、说话声混在一起,乱得像一锅沸腾的粥。
露西的父亲坐在屋角的矮凳上,原本就花白的头发像是一夜全白了,背驼得像座老旧的石拱桥,手里攥着张塑封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碎花裙,笑得很灿烂,眼泪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往下掉,砸在照片上,又被他慌忙用袖子擦掉。
“爸爸。”露西扑过去,跪在父亲脚边,头埋在他的膝盖上,又开始小声哭。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光,他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颤抖着抬起手,拍了拍女儿的背,又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照片上女人的脸。
李朴弯腰走进屋,屋里没开灯,光线昏暗得很,铁皮屋顶被太阳晒得发烫,空气里混着汗味和淡淡的草药味。
墙角铺着块磨破边的草席,上面躺着露西的母亲,盖着块洗得发白的白布,布角下露出一双裹着旧布鞋的脚。
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一个掉漆的木箱和几张缺腿的矮凳,墙上贴着露西小时候的奖状和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女人抱着扎羊角辫的露西,笑得眉眼弯弯,眼里有光。
“叔叔,节哀。”李朴把牛皮纸信封双手递给露西的父亲,“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用来办后事。外面的牛奶和面粉,给大家分着吃,别饿坏了肚子。”
老人颤抖着接过信封,信封上的字迹被他的汗手浸得有些模糊,他捏着信封的边角,手指抖得厉害。
他摸索着打开信封看了眼,又把信封郑重地递给露西,用生硬的斯瓦希里语说了句什么,声音沙哑得很。
露西抹了把眼泪,翻译道:“爸爸说,谢谢你,善良的中国老板。你对我们的好,我们记一辈子。”
李朴摇了摇头,喉咙有点发紧,说不出话。
他看着屋里的一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露西的母亲操劳了一辈子,住的是漏风的铁皮屋,穿的是打补丁的衣服,连一瓶正规的降压药都舍不得买,最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而他自己,住着带院子的海边洋房,开着几十万的越野车,冰箱里塞满了新鲜的蔬果和肉,和这里的生活,像是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河这边是安稳,河那边是挣扎。
一个穿红布衫的女人挤过来,是露西的姑姑,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眶红肿得厉害。
她对着李朴深深鞠了一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斯瓦希里语说了半天,露西在一旁哽咽着翻译:“姑姑说,昨天半夜我妈妈喊头晕,邻居们都来帮忙抬,可我们没有车,只能用木板抬着往医院跑,跑了快四十分钟才到,医生说……说要是早十分钟到,说不定还有救。”
李朴的心更沉了,像坠了块冰。
他想起自己上个月发烧到三十八度,萨米开着皮卡送他去华人医院,只用了十分钟就到了,医生拿着体温计的时候,还说他来得及时。
而在这里,十分钟的车程,因为没有车,就成了生与死的距离。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这十分钟,没了。
他扫了眼屋里屋外的人,忽然发现不少中年男女都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蒙了层油布,连露西的父亲,虽然瘦得脱形,脖颈处也能看出轻微的肿胀,那是长期高血压的征兆。
王北舟把物资放在门口的石墩上,几个邻居立刻围过来帮忙搬,都是些精瘦的男人,胳膊上却没什么力气。
他注意到其中两个才三十多岁的男人,却挺着像怀孕六个月的肚子,走路时脚步发沉,像拖着什么重物,搬着半袋面粉就喘得直不起腰,额头上的虚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墙角蹲着几个瘦弱的孩子,睁着大眼睛看他们,王北舟心一软,从口袋里掏出些零钱分给他们,孩子们接过钱,立刻攥在手里,撒腿就往巷口跑。
王北舟好奇地跟过去看,只见孩子们跑到巷口的小摊前,踮着脚买了裹着油纸的油炸三角饺,趁热咬开一个小口,烫得直跺脚,却还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油星子顺着嘴角往下滴,滴在洗得发白的衣服上,也毫不在意。
“这油炸的东西,他们天天吃?”王北舟拉过露西,指着小摊的方向,小声问。
露西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化不开的苦涩:“便宜又管饱。菜市场里的剩菜剩饭,或者过期的面粉,炸一炸就能卖,一块钱能买三个。大家都知道吃多了不好,可玉米糊稀得能照见人影,填不饱肚子,只能买这个顶饿。”
李朴顺着王北舟的目光看去,巷口的小摊支着一口发黑的铁锅,锅里的油冒着青烟,泛着不正常的黄色,老板穿着油污的围裙,正把成团的面糊扔进锅里,“滋啦”一声,炸成金黄的块状,油烟裹着刺鼻的香味,飘出很远。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孩子围在摊前,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硬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翻滚的食物,喉咙不停蠕动着。
“这边的人,大多都是这样过活。”露西的姑姑走过来,听见他们的对话,主动用生硬的中文说道,“新鲜蔬菜要论根买,一斤番茄能换五个炸三角饺;肉更贵,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口。只有油炸的东西最便宜,一顿能顶两顿。”
她说着,指了指屋角一个蜷缩着的男人:“我男人就是吃这个吃坏了身体,三十岁就查出高血压,去年中风了,现在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连碗都端不起来。”男人的右胳膊无力地垂着,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看见他们看过来,只是木然地移开目光。
中午,露西的父亲让邻居帮忙做了饭,留李朴和王北舟一起吃。
饭菜很简单,一碗浑浊的玉米糊,上面飘着几粒盐粒,一盘炸得发黑的土豆块,外皮裹着厚厚的面粉,还有李朴带来的牛奶,被小心翼翼地倒在几个豁口的瓷碗里。
炸土豆块咬开一个小口,里面只有一点生硬的土豆芯,油味重得发腻,呛得人喉咙发紧。
大家吃得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没人说话,连孩子们都只是埋头扒拉着玉米糊,偶尔夹一块炸土豆,慢慢嚼着。
露西的父亲颤巍巍地给李朴盛了碗玉米糊,用生硬的中文说:“吃,热……好吃。”
李朴接过碗,碗沿烫得他手指发麻。他舀了一勺玉米糊放进嘴里,带着点陈粮的霉味,剌得嗓子发疼;又夹了一块炸土豆,油腻得难以下咽,几乎要吐出来。
可他看着老人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孩子们盯着他碗里的炸土豆咽口水的样子,还是硬着头皮吃了半碗。
他忽然明白,露西母亲的高血压和心脏病,根本不是偶然——长期吃这种高油高盐、营养不良的食物,身体就像被虫蛀的木头,早早就垮了。
这碗难以下咽的饭菜,藏着的是他们对抗饥饿的无奈,是底层人最沉重的挣扎,也是悄无声息催垮生命的毒药。
饭后,李朴拉过露西,从钱包里又抽出两万先令递给她:“你这几天不用去上班,在家好好陪你父亲,处理好后事。工资我照常给你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要找车或者买东西,随时给我打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
露西接过钱,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哽咽着说:“老板,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给你做最好吃的中国菜,报答你。”
走回停车的地方,王北舟一直没说话,脸色沉得很。
正午的阳光很烈,把土路上的油污晒得发烫,空气中飘着油炸食品和腐臭混合的味道,呛得人直皱眉,忍不住想捂鼻子。
巷口的小摊前,几个中年女人正围着老板抢刚炸好的面团,她们的肚子撑得像个圆皮球,走路时要微微后仰才能保持平衡,可手里还是紧紧攥着油纸包,生怕被人抢了去,脸上满是急切。
“朴哥,他们不是不想吃健康的,是根本吃不起啊。”王北舟的声音发哑,像是被油烟呛到了,“刚才我问了露西,新鲜的青菜要五百先令一斤,比猪肉还贵,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买一小把。平时只能吃这种油炸的,至少能吃饱,不用饿肚子。”
他指着一个正在啃炸面团的小男孩,孩子才七八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肚子却已经有些凸起,像个小皮球,嘴角的油蹭到了脸上,像画了道黑线,却吃得无比香甜,眼睛里满是满足。
李朴没说话,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冷气吹在脸上,却驱不散心里的燥热。霸道巡洋舰的引擎发动起来,驶离贫民窟,路边的铁皮屋渐渐被整齐的商铺取代,空气也变得清新了些。
王北舟忽然指着窗外一家华人超市:“朴哥,咱们下次来的时候,多带点米和面粉过来吧,再买点常用的降压药和止痛药,虽然帮不了所有人,但能帮一点是一点,总比看着强。”
李朴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点了点头:“明天让阿莎去华人药店买两箱常用药,再去粮店搬十袋大米,下次咱们一起送过去。”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掠过的凤凰树,花瓣落在车窗上,被风吹得打转,“但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里的苦,是扎在根里的——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有便宜的新鲜食材,没有便捷的医疗,光靠我们这点东西,救不了所有人,甚至连治标都难。”
傍晚,李朴正在院子里浇花,手机响了,是露西打来的,声音比早上平静了些,却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老板,谢谢你送的钱和东西,我买了些米和油,还买了块布给妈妈做寿衣,够家里吃一阵子了。邻居们都夸你是好人,说要给你祈福。”
电话里,还能听到邻居们低声说话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咳嗽,和孩子们的哭闹声。
“露西,好好休息,照顾好你爸爸,别急着上班。”李朴把浇花壶放在一边,声音放得很轻,“有什么事,比如需要人手或者车,随时给我打电话,别跟我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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