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吞噬了最后的光芒。
太和殿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破碎的琉璃瓦不再反射月光，坍塌的梁柱停止了呻吟，连夜风都仿佛凝固在了这片被黑暗彻底浸染的空间里。
玄玑矗立在废墟中央。
紫金色的魔神之躯依旧巍峨，但仔细看去，那身躯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那是因果剥离的光丝留下的痕迹，也是刚才与《山河无恙图》对抗时留下的损伤。三只眼睛中，属于人类的情绪正在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近乎机械的——
贪婪。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看着那幅悬浮在掌心上方、缓缓旋转的黑暗绘卷“万噬”。
绘卷依旧在翻滚，涌动着无穷无尽的阴影与怨念。但就在绘卷的最深处，就在那片理论上应该连光线都能彻底吞噬的绝对黑暗中——
一点微弱的金色光晕，如同深海中倔强发光的浮游生物，顽固地存在着。
不是被吞噬后残存的余烬。
而是……无法被吞噬的东西。
玄玑的眉头——如果那还能被称为眉头的话——微微皱起。
他伸出另一只手，五指虚握，对着黑暗绘卷猛地一抓！
“嗡——！”
绘卷剧烈震颤，更多的阴影涌出，如同触手般缠绕向那点金色光晕，试图将其彻底绞碎、消化。
但没用。
阴影触手在触碰到光晕的瞬间，就像冰雪碰到了烧红的烙铁，迅速消融、溃散。
而那点金色光晕，依旧静静地悬浮在黑暗最深处。
微弱。
却不灭。
“这……是什么？”
玄玑的声音不再嘶哑疯狂，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困惑的冰冷。
他活了几百年，吞噬过无数画皮师的血脉，研究过世间绝大多数力量的本质。他见过顽强的意志，见过炽热的情感，见过执着的信念。
但眼前这点光晕，似乎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它太……纯粹了。
纯粹到不像是“力量”，更像是某种……概念的具象化。
某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吞噬的——
存在本身。
就在玄玑凝神观察的瞬间——
那点金色光晕，勐地膨胀了！
不是向外扩张，而是向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光晕内部，疯狂地生长出来！
“卡察。”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黑暗绘卷深处传来。
玄玑的三只眼睛同时瞪大。
他看到了。
那点金色光晕中央，浮现出了一幅极其微小的、却无比清晰的——
画面。
画面中，是太和殿顶。
但不是此刻破碎的殿顶。
而是完整的、沐浴在晨光中的太和殿顶。
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一个握笔，一个佩剑。
他们的头发有些斑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低头看着下方苏醒的京城。
画面只有一寸见方。
但其中蕴含的某种“东西”，却让玄玑的灵魂深处，勐地刺痛了一下。
那不是力量层面的威胁。
而是……存在方式层面的——
彻底对立。
“原来……如此。”
玄玑缓缓抬起头，三只眼睛死死盯向刚才云芷消失的位置。
虽然那里现在已经空无一物，只有残留的、正在迅速消散的澹金色光点。
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你们的‘信念’……”
“不是守护某个人。”
“不是守护某个地方。”
“而是……”
他的嘴角，缓缓扯起一个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守护‘这种可能’。”
“守护‘他们能够这样并肩站立、看着太平盛世’的——”
“可能性。”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黑暗绘卷深处，那幅微小的画面猛地炸开！
不是爆炸。
而是绽放！
无穷无尽的金色光芒，从那一寸见方的画面中喷薄而出，化作一道纯粹由光芒构成的、温暖而坚韧的——
洪流！
那不是能量的洪流。
那是信念的洪流！
是云芷与萧绝在灵魂交融、力量融合、最终共同绘制《山河无恙图》时，注入其中的全部——
愿望。
爱恋。
守护之心。
对未来的全部期盼！
这道洪流冲破了黑暗绘卷的束缚，冲破了玄玑的掌控，冲破了太和殿顶凝固的寂静，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轨迹，然后——
笔直地，冲向了玄玑胸膛处，那个由他自己撕裂开的、正在疯狂吞噬残存国运与生命力的——
黑暗漩涡！
玄玑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要阻止。
想要调动黑暗绘卷去拦截。
想要闭合胸膛的伤口。
但——
来不及了。
金色洪流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必然命中的、近乎法则层面的意味。
仿佛它要去的不是某个“位置”。
而是某个“概念”。
是“玄玑存在的核心”。
是“他贪婪吞噬一切的本源”。
是“他赖以生存、也必将因此毁灭的——”
黑洞。
“不——！！”
玄玑发出了惊恐的嘶吼，三只眼睛同时迸裂出紫黑色的血丝！
他疯狂地催动黑暗绘卷，催动周身邪气，催动吞噬来的所有力量，在身前构筑起一层又一层厚重的、扭曲的——
防御屏障！
每一层屏障，都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冲击。
每一层屏障，都蕴含着扭曲空间、吞噬能量的恐怖威能。
然而——
金色洪流，毫不停滞。
它甚至没有“撞击”那些屏障。
而是……穿过。
如同光线穿过玻璃。
如同流水穿过渔网。
如同春天穿过寒冬。
没有对抗。
没有消耗。
只是……经过。
它所过之处，那些由贪婪、吞噬、毁灭等负面概念构筑的屏障，如同遇到了天敌般，自行瓦解、消融、退散！
不是被暴力击破。
而是被某种更本质的、更高维度的“存在方式”——
否定了。
“这不可能——！！”
玄玑的声音已经变成了绝望的尖叫。
他眼睁睁看着金色洪流，一层层“穿过”他竭尽全力构筑的防御，离他胸膛处的黑暗旋涡越来越近。
十丈。
五丈。
三丈。
一丈——
最后关头，玄玑勐地咬牙，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不再防御。
而是——
张开双臂！
主动迎向了那道金色洪流！
“想净化本座？”
他的三只眼睛中，爆发出最后的、歇斯底里的凶光。
“那就来！”
“看是你的‘信念’更纯粹——”
他胸膛处的黑暗旋涡猛地扩张，旋转速度飙升到极致，散发出恐怖到极点的吞噬之力！
“——还是本座‘吞噬’了数百年的‘一切’——”
“更庞大——！！！”
话音落下的瞬间！
金色洪流，与黑暗旋涡——
正面碰撞！
没有爆炸。
没有巨响。
甚至没有能量对撞时该有的任何“动静”。
只有……
寂静。
绝对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的寂静。
金色洪流“流”入了黑暗旋涡。
黑暗旋涡“吞”下了金色洪流。
然后——
什么都没有发生。
玄玑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看着那个依旧在旋转的黑暗旋涡，看着那道被吞噬进去后就再无动静的金色洪流。
片刻的呆滞后，狂喜涌上心头！
“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笑声嘶哑破碎，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癫狂。
“什么信念！什么守护！什么狗屁的可能性！”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
“都是虚妄——！！”
他张开双臂，魔神之躯上的裂纹开始迅速愈合，周身邪气重新翻涌，黑暗绘卷再次膨胀——
仿佛胜利已经握在手中。
但。
就在他笑声最癫狂的刹那。
胸膛处的黑暗旋涡，猛地一滞。
旋转的速度，慢了半拍。
玄玑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低头。
看向旋涡。
然后——
他的三只眼睛，同时瞪大到极致。
眼瞳深处，倒映出了漩涡内部，正在发生的、令他灵魂都开始冻结的景象——
那道被吞噬的金色洪流，并没有被消化、分解、转化为邪气的养料。
而是……
在旋涡内部，重新凝聚。
重新显现。
重新……绘制！
以黑暗旋涡为“画布”。
以漩涡中那些被吞噬的、尚未完全炼化的残存国运与生命力为“颜料”。
以云芷与萧绝共同注入的信念为“笔锋”。
在漩涡最深处——
重新绘制出了那幅《山河无恙图》！
但这一次，画面不再局限于山河百姓。
而是……
以玄玑自身存在的“黑洞”为核心，向着四周、向着过去未来、向着因果的每一个维度——
疯狂延伸！
画面中，被玄玑吞噬的国运，重新流回紫禁城，滋养这片土地。
被他窃取的生命力，返还原主，或者消散于天地，轮回往复。
被他扭曲的因果，被一点点抚平、修正、归位。
甚至……
画面的一角，隐约浮现出了数百年前的景象——
年轻的、尚未堕落的玄玑，正与同门师兄弟一起，在师长指导下，虔诚地临摹着一幅古画。
画中，山河壮丽，百姓安乐。
那时的他，眼中还有光。
还有对“画皮师”这个身份最初的敬畏与憧憬。
还有……想要用手中画笔，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的——
初心。
“不……不……”
玄玑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看着旋涡中那幅正在不断完善的画面，看着画面中那个曾经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灵魂深处，某种被埋藏了数百年的、早已腐烂的东西——
猛地刺痛了一下。
不是肉体的痛。
是信念崩塌的痛。
是存在根基被动摇的痛。
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数百年来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吞噬的一切——
在某个最根本的层面上……
毫无意义的痛。
“假的……都是假的！”
他疯狂地摇头，三只眼睛中血丝密布。
“本座的选择没有错！”
“吞噬才能强大！掠夺才能永恒！”
“什么初心！什么信念！什么狗屁的守护！”
“在永恒的生命面前——”
“都是可以舍弃的——！！”
他嘶声怒吼，试图催动黑暗旋涡，将内部那幅正在“净化”一切的画面彻底绞碎！
但……
旋涡不听使唤了。
它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
内部那些原本汹涌的邪气与怨念，在金色画面的映照下，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退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平和、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
澹金色光泽。
那光泽从旋涡内部渗透出来，蔓延到玄玑的胸膛，蔓延到他的双臂，蔓延到他的全身。
所过之处，紫金色的魔神之躯开始褪色、瓦解、回归最本质的形态。
额间那只黑暗竖童，缓缓闭合。
另外两只紫金色的眼睛，也渐渐恢复了属于人类的、苍老而浑浊的色泽。
“不……”
玄玑低头看着自己正在恢复原状的身体，看着胸膛处那个已经不再旋转、反而开始散发出温暖光芒的“漩涡”，眼中的疯狂终于被彻底击碎。
只剩下无尽的……
茫然。
与深入骨髓的……
空虚。
他抬起头，看向夜空。
看向东方天际，那抹终于突破黑暗、缓缓升起的——
晨曦。
晨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尚未熄灭的、复杂的情绪。
有悔恨。
有不甘。
有恐惧。
但更多的……
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
释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只有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划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太和殿顶破碎的瓦砾上。
然后——
他的身体，开始化作无数细密的、澹金色的光点。
如同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中——
缓缓蒸腾。
不是毁灭。
不是抹除。
是……
回归。
回归于这片他曾经想要吞噬、却最终被其净化的——
天地。
最后一点光点消散的瞬间。
太和殿顶，万籁俱寂。
只有晨光越来越亮，照亮了废墟，照亮了血迹，也照亮了……
那支静静悬浮在空中、笔尖依旧散发着微光的——
画笔。
以及画笔下方，那两个相拥而眠的、浑身浴血却嘴角带笑的——
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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