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夜晚的那种黑，不是闭上眼睛的黑，而是一种更本质、更绝对的——虚无。
云芷悬浮在这片虚无中。
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时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一点微弱的意识，像深海中最后的气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缓慢上浮，又缓慢下沉。
她“记得”自己是谁。
记得自己叫云芷，也叫苏晴。
记得自己从很远的地方来，带着一支画笔，和一个叫萧绝的人并肩作战过。
但那些记忆很模糊，像隔着毛玻璃看画，有轮廓，有颜色，却不清晰。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消散，仿佛只要她稍微放松，就会彻底沉入这片黑暗，再也想不起任何事。
于是她紧紧“抓住”那些记忆的碎片。
抓住萧绝握着她的手时的温度。
抓住那支笔划过虚空时的触感。
抓住太和殿顶的晨光，抓住《山河无恙图》里流淌的金色……
她用尽全部的意识力，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构筑成一个脆弱的、随时会崩塌的“自我”幻影，然后躲在这个幻影里，抵抗着黑暗的侵蚀。
这个过程很累。
累到每一次“思考”，都像是用钝刀在灵魂上刮擦。
累到她渐渐想要放弃。
“就这样……沉下去吧……”
一个声音在黑暗深处响起，很温柔，很诱惑。
“睡着了……就不累了……”
“没有痛……没有伤……没有……”
云芷的意识开始松动。
那些记忆碎片从指缝中滑落，消散在黑暗里。
幻影开始崩塌。
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下沉，越来越快，越来越深……
就在这时——
“云芷……”
一个声音。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穿透了厚重的黑暗，穿透了虚无的屏障，如同细针般刺入她的意识。
很微弱。
却很清晰。
云芷下沉的趋势猛地一顿。
她的意识“睁开了眼睛”——如果意识有眼睛的话——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依旧是一片黑暗。
但黑暗的尽头，似乎有一点……
光？
很微弱，像风中的烛火，时明时灭。
“云芷……”
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了一些。
云芷听出来了。
是萧绝的声音。
但不是平时那种沉稳冷静的声音，而是……嘶哑的、颤抖的、带着某种近乎恐惧的声音。
“别睡……”
他说。
“看着我……”
云芷的意识向着那点光的方向“游”去。
很慢，很艰难，像是在浓稠的泥沼里跋涉。
每前进一寸，黑暗的阻力就增大一分，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拉扯她，想把她拖回深处。
但她没有停。
因为那声音，还在继续。
“王太医说……你今天脉象稳了一些……”
“江南的奏章我批完了……开了三个粮仓……应该够撑到秋收……”
“赵昂在殿外守了三天……我让他回去歇着了……”
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她汇报什么。
内容很琐碎，很平常。
但每个字，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
温度。
那不是普通话语的温度。
是情感的温度。
是通过那道连接着两人灵魂的“契约”，从现实世界，穿透生死边界，强行传递到这黑暗深处的——
炽热的、滚烫的、近乎疯狂的情感！
云芷感觉到了。
感觉到那情感中，有担忧，有疲惫，有痛苦。
但更多的……
是一种她从未在萧绝身上感受过的——
恐惧。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是对“失去她”的恐惧。
是对她可能就这样永远沉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的——
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份恐惧如此强烈，如此滚烫，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云芷的意识上。
“痛……”
她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呻吟。
但与此同时——
那点遥远的、微弱的光，勐地亮了一瞬！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痛”，感应到了她的“存在”。
“云芷？”
萧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听得到？”
云芷的意识努力向着光的方向“点头”。
虽然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见”。
但下一刻——
“嗡——！！！”
整个黑暗空间，猛地震颤起来！
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某种更高维度的、法则层面的共鸣！
云芷“看见”，那点微弱的光，突然炸开了！
不是爆炸，而是绽放！
无穷无尽的金色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个点疯狂涌出，瞬间冲垮了周围的黑暗屏障！
光芒所过之处，黑暗节节败退，虚无被重新填满。
云芷的意识沐浴在这片光芒中，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
温暖。
那是萧绝的体温。
是他掌心的厚茧摩挲她手背时的触感。
是他渡入她体内的内力在经脉中流淌的路径。
是他每一次呼吸时胸膛的起伏。
是他守在她床边七天七夜未曾合眼时，眼底那抹深重的阴影。
所有关于他的感知、记忆、甚至存在本身，都在这光芒中具象化，化作一条条金色的丝线，向着云芷的意识延伸而来，将她一层层、一圈圈地——
包裹。
缠绕。
拉向光源。
“过来……”
萧绝的声音在光芒中回荡，不再颤抖，不再恐惧，而是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
命令。
“到我这里来。”
云芷的意识开始加速。
不再是艰难跋涉，而是顺着那些金色丝线的牵引，如同被线牵引的风筝，向着光源飞速靠近。
黑暗在身后迅速褪去。
光芒越来越盛。
终于——
“砰！”
像是撞破了最后一层薄膜。
云芷的意识，勐地冲出了黑暗！
眼前，不是现实世界。
而是一片……梦境。
不，不是梦境。
是两人灵魂通过契约连接后，共同构筑的某个中间地带。
这里没有具体的景物，只有流淌的金色光芒，和光芒中不断浮现的、破碎的画面碎片——
她看见萧绝坐在书案后批阅奏章，每写几个字就抬头看她一眼。
看见他端着药碗走到床边，用勺子舀起药汁，轻轻吹凉。
看见他握着她的手，低声说着那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话语。
看见他深夜伏案作画，画纸上渐渐浮现出她的侧影。
看见他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声音从嘶哑到绝望，又从绝望到固执。
每一个画面，都带着他强烈的情感烙印。
担忧。
疲惫。
恐惧。
以及……爱。
那种深沉到近乎偏执的、用尽一切方法也要把她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的——
爱。
云芷的意识在这片画面之海中漂浮。
她“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
然后，她缓缓地，向着画面最密集、光芒最炽烈的中心——
伸出手。
不是实体的手。
是意识的触须。
轻轻地，触碰了那片光芒的核心。
触碰的刹那——
“轰——！！！”
所有画面猛地收缩、融合！
最终，化作一个清晰的、完整的——
场景。
是澄瑞堂的寝殿。
深夜。
烛火摇曳。
萧绝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额头抵着她的手背，整个人如同凝固的石像，一动不动。
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从眼角滑落、滴在她手背上的——
滚烫的泪水。
云芷的意识悬浮在空中，静静看着这一幕。
看着这个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如今却脆弱得像孩子的男人。
看着他为了唤醒她，所做的一切。
然后，她缓缓地，降落下来。
降落到床边。
降落到他身边。
她伸出意识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虽然触碰不到实体，但通过契约的连接，她的“触碰”，他一定能感觉到。
果然——
萧绝勐地抬起头！
眼睛死死盯着虚空，盯着她意识所在的方向。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嘴唇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有眼泪，不停地流。
云芷的意识，轻轻“抱”住了他。
用尽全部的力量，将一道清晰的意念，通过契约的纽带——
传递过去。
不是声音。
不是画面。
只是一个简单的、却无比清晰的——
回应。
“我在。”
两个字。
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萧绝的灵魂深处，荡开了一圈剧烈的——
涟漪。
他整个人猛地一震！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床上依旧昏迷的、但嘴角似乎微微弯起了一个极微弱弧度的——
云芷。
看了很久。
最终，他轻轻握紧她的手，将脸重新埋进她的掌心。
这一次，没有战斗。
只有一声悠长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
叹息。
寝殿外，晨光初现。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而云芷的意识，在完成了这次“回应”后，重新沉入了温暖的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冰冷，不再虚无。
而是充满了金色的光芒，和那个男人固执的、滚烫的——
守候。
她知道。
下一次再“醒来”。
就是真正的——
苏醒。
而现在……
她可以安心地，再睡一会儿了。
在彻底沉入黑暗前，她的意识发出了最后一道微弱的意念，顺着契约的通道，飘向那个守候了她七天七夜的男人：
“等我。”
意念消散的瞬间——
床上，云芷的嘴角，那个微弱的弧度，似乎又深了一分。
而床边，萧绝握着她手的手指，轻轻收紧。
像是在回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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