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轮回
第一章 麦田里的文凭
1976年的夏天,青石沟的麦子黄了。
十七岁的王德盛蹲在田埂上,眯眼望着刺眼的太阳。他刚在镇上读完初中——确切地说,是在镇上中学混了三年,毕业考六门课挂了五门,只有体育及格,还是因为体育老师是他爹的老部下。
“德盛!回家!”他爹王有福站在村口喊,声音在热浪里有些失真。
王有福是青石沟大队书记,五十出头,方脸浓眉,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风纪扣永远扣得严实。他身后跟着公社教育专干,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
“李专干来了,说你的事。”王有福语气平淡,但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家堂屋里,电扇吱呀呀转着,吹不散暑热。李专干推了推眼镜:“王书记,德盛的成绩……实在太差。毕业证恐怕拿不到。”
“拿不到?”王有福点了支烟,“我儿子在镇上读了三年书,你说拿不到毕业证?”
“可成绩……”
“成绩不好是老师教得不好。”王有福吐出一口烟,“我听说镇中那个张老师,自己就是个‘臭老九’,他能教好学生?”
李专干语塞。那年月,“臭老九”三个字像道紧箍咒,谁也不敢沾。
“这样吧,”王有福弹弹烟灰,“毕业证我们不要了。但你得给我写个证明,证明我儿子在镇中读满了三年,完成了初中学业。文凭丢了,我们自己负责。”
“这……”
“有问题?”王有福抬眼看他,“我记得你爱人还在村里插队吧?想不想早点回城?”
李专干脸色变了。十分钟后,他写好了证明:“王德盛同志,于1973年9月至1976年7月,在青石镇中学完成初中阶段学习。特此证明。”落款盖章。
王德盛拿着那张纸,墨迹未干。他知道自己初中三年干了什么:逃课去河里摸鱼,在教室后排睡觉,考试全靠抄,最辉煌的战绩是把女老师的自行车胎扎了三次。
“爹,我要这干啥?”他问。
“干啥?”王有福把证明折好,放进抽屉,“给你找个饭碗。”
饭碗在青石沟小学。那是所典型的农村小学:三间土坯房,一个黄土操场,五个老师管六个年级——复式教学,一个教室坐两个年级的学生。
校长叫陈永年,四十五岁,民办教师出身,教了二十年书,说话轻声细语,永远穿着打补丁但干净的衣服。他接到公社通知时,正在给三年级讲《小英雄雨来》。
“新来老师?太好了!我们正缺人呢!”陈永年很激动,直到看见王德盛的档案——不,没有档案,只有那张证明,和公社教育组的介绍信。
“王老师……以前教过书吗?”
“没教过,但可以学。”王德盛说得理直气壮。他爹教他的:态度要端正,本事可以慢慢有。
陈永年安排了最简单的任务:教一年级数学和体育。数学课本上是一到十的认识,体育课就是带着孩子在操场跑圈。
第一堂课,王德盛站在讲台上,下面二十多个小脑袋仰着看他。他清了清嗓子:“今天学数数。一、二、三……”
“老师!”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手,“我早就会数到一百了!”
教室里哄笑。王德盛脸涨得通红,一拍桌子:“安静!”
孩子们吓住了。他继续讲课,但声音发虚,手心全是汗。下课后,他听见老教师在办公室议论:“王书记的儿子,啥也不会,来这混日子。”
混就混吧。王德盛想,总比下地强。
第二章 复式班的难题
青石沟小学最缺的是高年级老师。五年级和六年级合在一个教室,语文、数学、自然全由一个老师教,这叫“复式教学”。原来的老师病了,陈永年自己顶上,还要管全校行政,忙得脚不沾地。
“王老师,你能不能试试五年级数学?”一个月后,陈永年找他商量,“就教简单的,分数加减法。”
王德盛心里打鼓。分数?他自己都搞不清分子分母。但看着陈永年熬红的眼睛,他硬着头皮答应了。
那节课是灾难。
“把1\/2和1\/3相加,先要通分……”王德盛在黑板上写,写错了,擦掉重写,又错。底下学生开始窃窃私语。
“老师,你讲得不对。”一个瘦高男生站起来,是六年级的陈建军,陈永年的儿子,“应该找最小公倍数,6。”
王德盛脸上挂不住:“你上来讲!”
陈建军真的上来了,三下五除二讲清楚,还举了两个例子。学生们恍然大悟,看王德盛的眼神更微妙了。
课后,陈永年把儿子叫到办公室:“你怎么能当着全班的面让老师难堪?”
“可他讲的就是错了啊。”陈建军不服,“爹,你说过,教书要对学生负责。”
陈永年叹气。他何尝不知道王德盛水平差,但那是书记的儿子,能怎么办?
事情传到王有福耳朵里。第二天,他来了学校,背着手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陈永年办公室。
“陈校长,我听说德盛教学有点困难?”
“王书记,是这样的……”陈永年斟酌词句,“王老师很努力,但可能经验不足。高年级复式班确实难教,要不先让他教低年级?”
“低年级就不是教书了?”王有福坐下,“陈校长,我知道你辛苦。这样吧,我向公社反映,给咱们学校多争取两个民办教师名额。”
这是胡萝卜。陈永年眼睛一亮——学校太缺人了。
“但是,”王有福话锋一转,“德盛你得帮衬着。他是年轻人,要成长。你是老教师,多带带。”
这是大棒。陈永年听懂了潜台词:帮我儿子,有好处;不帮,没好果子吃。
那之后,陈永年开始“带”王德盛。其实不是带,是替他备课,替他批改作业,有时干脆替他上课——王德盛坐在教室后面“听课学习”。
老师们看在眼里,私下议论:“这哪是老师,这是祖宗。”
王德盛自己也别扭。他试过认真学,但翻开课本就像看天书。那些公式、定理、课文分析,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唯一擅长的是体育课,带着孩子疯跑,把自己也跑得满头大汗。
“也许我真不是教书的料。”他对陈永年说。
陈永年拍拍他的肩:“别急,慢慢来。”
慢慢来,一年过去了。王德盛还是老样子,课讲不好,学生成绩上不去。家长们有意见了,虽然不敢明说,但送孩子来学校时,总叮嘱:“多听陈校长讲课,别的……听听就算了。”
第三章 进修学校的春天
1978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雷滚过大地。青石沟小学的老师们沸腾了,特别是那几个民办教师——考上大学就能转正,就能吃商品粮,就能改变命运。
陈永年也心动。他四十多了,但还想试试。夜里备课到很晚,除了教课,就是复习。他儿子陈建军上初中了,成绩很好,说将来也要考大学。
只有王德盛无动于衷。高考?他连初中都没真正毕业,考什么?
但他爹有别的路子。一天晚上,王有福拿出一张通知:“县教师进修学校招生,培养小学教师。我给你报了名。”
“爹,我哪考得上?”
“不用考。”王有福点了支烟,“公社有一个推荐名额。你准备好,下个月去县里。”
王德盛懵懵懂懂地去了。进修学校在县城边上,几排红砖房,学生大多是民办教师,也有像他这样的“关系户”。课程设置很全:语文、数学、教育学、心理学……还有教学实践。
第一堂课是语文,讲朱自清的《背影》。老师叫李秀芹,三十多岁,声音温柔:“这篇文章为什么感人?因为它写的是最朴素的父子情……”
王德盛听不进去。他看着窗外,想着青石沟的河,想着摸鱼的日子。同桌是个女教师,叫周晓梅,民办教师,很认真做笔记,见他发呆,小声提醒:“认真听,要考试的。”
“考试?”王德盛回过神,“考不过怎么办?”
“考不过要补考,补考不过可能毕不了业。”周晓梅说,“不过你是公社推荐来的,应该没问题吧?”
她眼神里有羡慕,也有不易察觉的轻视。王德盛脸一热,翻开书假装看。
第一次期中考试,他六门课挂了五门。班主任找他谈话:“王德盛同志,你这个成绩……很危险啊。”
“老师,我基础差,但我在努力。”他说着套话。
“光说努力不行,要看结果。”班主任推推眼镜,“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个补习小组,让周晓梅同学帮你。”
周晓梅成了他的“小老师”。每天晚上在教室,她给他讲题,从分数讲到方程,从比喻讲到修辞。她很耐心,但王德盛总是听不懂。
“这里,为什么x要移到等号另一边?”
“因为要解方程啊。”周晓梅叹口气,“王德盛,你当初怎么当上老师的?”
“我爹安排的。”他实话实说。
周晓梅不说话了。她来自更偏远的山村,当了八年民办教师,做梦都想转正。这次进修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拼了命学习。而眼前这个人,轻轻松松就来了,却一点也不珍惜。
“你知道吗,”有一次,她突然说,“我们村小学就一个老师,管四个年级。他五十多了,一身病,但还在坚持。因为如果他走了,孩子们就没学上了。”
王德盛低头。
“当老师不容易,但很重要。”周晓梅合上书,“你既然来了,就认真点吧。不为别人,为自己。”
那天晚上,王德盛第一次失眠。他想起了陈永年熬红的眼睛,想起了陈建军在黑板前讲题的样子,想起了青石沟那些孩子——他们也许一辈子走不出大山,但读书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他忽然觉得羞愧。
第二天,他去找班主任,要求从最基础的补起。班主任很惊讶,但还是同意了,给了他一套初中课本。
那半年,王德盛真的努力了。白天上课,晚上补习,周末也不回家。周晓梅一直帮他,从初中数学补到高中入门。他还是笨,一个知识点要讲七八遍,但至少,他在学。
结业考试,他勉强及格。毕业论文是周晓梅帮忙修改的,题目叫《论复式教学在农村小学的应用》,里面很多观点其实来自陈永年的经验。
毕业典礼上,他拿到了结业证书。校长讲话:“你们是农村教育的希望,要扎根基层,奉献青春……”
王德盛看着手里的证书,有些恍惚。他真的能当个好老师吗?
第四章 校长的帽子
回到青石沟,王德盛发现学校变了。陈永年瘦了一圈,眼袋深重。原来,县里要求整顿民办教师队伍,要考核,不合格的辞退。陈永年五十岁了,精力不济,考核成绩平平。
“陈校长,你怎么不告诉我?”王德盛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陈永年苦笑,“你好好教你的书就行。”
王德盛确实在努力。进修回来,他多少有了点底气,备课认真了,上课也不那么慌了。虽然还是讲不好高年级数学,但低年级语文能应付了。
但他爹不满意。
“混了两年,还是个普通老师?”王有福敲着桌子,“你看看跟你一起的,有的都当教导主任了。”
“爹,我真不是当官的料。”
“什么料不料的!”王有福瞪眼,“校长不一定教学最好,但要会管人,会办事。你会什么?连个老师都当不好!”
这话刺伤了王德盛。他想起周晓梅的话,想起那些苦读的夜晚,想起自己确实在进步——虽然慢,但真的有。
“我会学。”他说。
“学个屁!”王有福难得爆粗口,“明天我去学校,跟陈永年谈谈。”
这一谈,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第二天,王有福来到学校,正好碰上公社教育组来检查。组长姓赵,是王有福的老战友。两人在校长室关起门聊了一上午。
下午,全体教师开会。赵组长宣布:“经公社研究决定,为了优化青石沟小学领导班子,现做如下调整:陈永年同志不再担任校长,调任五年级语文教师。校长职务由王德盛同志接任。”
会议室死一般寂静。陈永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说不出话。其他老师面面相觑,有人愤怒,有人麻木,有人暗暗叹气。
王德盛自己也懵了。他看着父亲,王有福面无表情;看着赵组长,赵组长微笑点头;最后看向陈永年,那个教了他两年、替他备课、替他上课的老教师,此刻像棵被霜打的草。
“陈老师……我……”他想说什么。
“恭喜王校长。”陈永年站起来,声音嘶哑,“我服从组织安排。”
他走出会议室,背影佝偻。陈建军在门口等着,眼睛通红,狠狠瞪了王德盛一眼,扶着父亲走了。
散会后,王有福对儿子说:“好好干,别给我丢脸。”
王德盛坐在校长室里,看着陈永年留下的东西:一摞备课本,字迹工整;一支用了多年的钢笔,笔帽都磨亮了;还有一张全家福,陈建军笑得灿烂。
他忽然想哭。
第五章 校长的日常
当校长和当老师是两回事。
王德盛很快发现,他不需要教课了——至少不需要教主课。他负责“行政工作”:开会、填表、接待检查、安排课表。
教学的事交给了副校长,一个老教师,姓刘,很务实,不多话。王德盛乐得当甩手掌柜,每天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偶尔去教室转转,说几句“好好学习”的套话。
陈永年还在教书,教五年级语文。他很少来校长室,有事都找刘副校长。两人在走廊遇见,点头而过,无话可说。
学生们的成绩在下降。特别是数学,原来陈永年亲自抓,现在换了个年轻老师,经验不足,五年级的期末考试,数学平均分跌了十分。
公社教育组来检查,赵组长暗示:“德盛啊,成绩要抓一抓。虽然现在不以分数论英雄,但太差了不好看。”
王德盛着急,但他能怎么办?他自己都不会,怎么指导别人?他找来刘副校长:“老刘,你说咋办?”
“加强教研,多听课,多评课。”老刘说套话。
“那你组织一下。”
教研活动搞起来了,但流于形式。老师们轮流上公开课,评课时都说好话,谁也不得罪谁。王德盛坐在后面,听不太懂,只能跟着点头。
只有一次,陈永年上公开课,讲《草地夜行》。他讲得投入,声音时高时低,把红军过草地的艰险讲得淋漓尽致。学生们听得入神,连王德盛都被吸引住了。
评课时,王德盛想说点什么,但张口结舌,最后只说:“陈老师讲得好,大家要多学习。”
陈永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那天下班,王德盛在校门口遇见陈建军。小伙子已经上高中了,个子蹿得很高,冷冷地看着他。
“王校长,我爸病了,请两天假。”
“什么病?严重吗?”
“老毛病,气管炎。”陈建军顿了顿,“累的。教了二十年书,最后连校长都当不成。”
王德盛脸发烫:“建军,我……”
“你不用解释。”陈建军打断他,“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得担起责任。青石沟小学两百多个孩子,他们的前途,你担得起吗?”
说完转身走了。王德盛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夜里,他失眠了。想起陈建军的话,想起那些孩子,想起自己当老师的第一天,那个说他“早就会数到一百了”的小姑娘,现在该上三年级了吧?她学到了什么?
他爬起来,翻出陈永年的备课本。一本本看,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一课都详细标注:重点难点,教学方法,学生可能出现的错误……最后一本,停在五年级下学期,那是他被免去校长前备的课。
王德盛看着那些工整的字迹,突然明白了:陈永年不是不会当校长,他是太会教书,舍不得离开讲台。而他,王德盛,不是不会教书,是从来没真正理解“教师”两个字的分量。
第六章 转正的风波
1982年,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来了。县里给了一批指标,要考核,要评议。
青石沟小学有三个民办教师:陈永年、刘副校长,还有一个女老师。按照政策,教龄长、表现好的优先。
考核那天,公社来了五人小组。听课、查教案、看学生成绩、民主评议。陈永年的课得了最高分,教案最详实,学生成绩也最好——虽然他不当校长了,但教学一点没松懈。
评议会上,老师们发言踊跃。
“陈老师教了二十三年书,从来没请过假。”
“他带的班,语文成绩年年全公社第一。”
“上次他儿子考上县一中,家里穷,差点上不起,是陈老师借钱供的。这样的人不转正,谁转正?”
王德盛作为校长主持评议。他听着,心里不是滋味。按条件,陈永年应该第一个转正。但父亲前两天打电话:“转正指标金贵,要‘统筹考虑’。陈永年年纪大了,转不转正区别不大。你多考虑学校的长远发展。”
他懂父亲的意思:陈永年转正了,就更不好“管理”了。
该他发言了。全场安静,都看着他。
“陈老师……确实很优秀。”他斟酌词句,“但是,转正要考虑多方面因素。陈老师身体不太好,经常生病请假。作为骨干教师,这会影响教学连续性……”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陈永年在看着他,眼神平静,但眼底有深深的失望。其他老师也看着他,眼神里有惊讶,有愤怒,有鄙夷。
“我的意见是,”王德盛硬着头皮说完,“刘副校长教龄也长,工作全面,更适合转正。”
最终结果:刘副校长转正。陈永年落选。
那天下午,陈永年交了辞职报告。
“为什么?”王德盛问。
“累了。”陈永年说,“教了二十三年,该歇歇了。地里活多,我得回去种田。”
“陈老师,你再等等,明年还有机会……”
“不等了。”陈永年笑笑,“王校长,祝你工作顺利。”
他收拾东西,只有一个小纸箱:几本书,一个搪瓷杯,那支旧钢笔。走出校门时,几个老教师送他,都哭了。
陈建军来接父亲,对王德盛说:“王校长,这下你满意了?”
王德盛无言以对。
陈永年走了,青石沟小学少了一根顶梁柱。五年级语文没人教,王德盛只好自己顶上——他不敢再让年轻老师上,怕成绩垮得更厉害。
他备了一夜课,准备讲《少年闰土》。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四十多双眼睛,他忽然想起陈永年讲这节课的样子:如何分析“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如何讲解“闰土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
他照猫画虎地讲,但总差着味道。学生们的眼神从期待到迷茫,到不耐烦。下课铃响时,他长出一口气,后背全湿了。
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是十七岁,蹲在麦田里,陈永年走过来,递给他一本书:“德盛,读书能明理。就算你以后不教书,也要明理。”
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第七章 教委主任的座椅
时间像青石沟的河水,不紧不慢地流。王德盛在校长位置上坐了十年。
十年里,他学会了应付检查,学会了写汇报材料,学会了在酒桌上和各级领导打交道。青石沟小学盖了新教室,通了电,有了操场——都是他“跑”来的项目。
教学呢?有副校长管,有年轻教师顶着。学生成绩不好不坏,维持在中游。家长们有意见,但不敢说——王书记虽然退了,余威犹在;王校长现在也是公社教育组的红人。
1992年,县教育局改组为教育委员会。需要一批“熟悉基层”的干部。王德盛被提名了——他爹的老关系还在运作。
考核很顺利:十年校长履历,进修学校结业证书(后来补办成了毕业证),几份“优秀教育工作者”奖状。虽然有人写匿名信反映他教学能力差,但“证据不足,不予采信”。
任命下来了:青石沟公社教育委员会主任,副科级。
庆祝宴上,老同事们敬酒:“王主任高升!”“以后多关照!”
王德盛喝多了,去卫生间吐。看着镜子里的人:三十三岁,微微发福,眼神里有某种他讨厌的浑浊。他想起十七岁的自己,想起麦田里的夏天,想起那张伪造的证明。
“我配吗?”他问镜子。
没人回答。
新办公室在公社大院,宽敞明亮。手下管着全公社十几所中小学,几百号教师。他坐在真皮座椅上,看文件,开会,做报告。
报告都是秘书写的,他照着念。偶尔有专业问题,他含糊带过。底下有人笑,他装作没看见。
只有一次,去青石沟小学检查,他看见了陈建军——师范毕业后,他回母校当了老师,教数学。
“王主任。”陈建军礼貌而疏远。
“建军,你爸还好吗?”
“还好,种地,偶尔帮邻居孩子补补课。”陈建军顿了顿,“他说,当老师要对得起良心。”
王德盛脸一热。检查完,他单独留下陈建军。
“建军,当年的事……对不起。”
陈建军看着他,看了很久:“王主任,你知道吗?我爸辞职后,有段时间很消沉。但后来他想通了,他说,教育不是当官,是育人。他在家教那些穷孩子,分文不取,比当校长时还充实。”
“你爸是个好老师。”
“可惜好老师不一定有好结果。”陈建军语气平淡,“王主任,你现在管全公社的教育。希望你记得,每所学校里,都有像我爸那样的老师。他们可能一辈子当不上官,转不了正,但他们真的在教书育人。”
那天回公社的路上,王德盛一直在想陈建军的话。车窗外,田野碧绿,村庄安静。他突然想:如果当年当校长的是陈永年,现在的青石沟教育会是什么样?
没有答案。历史没有如果。
尾声 讲台上的轮回
2005年,王德盛五十岁。当了十三年教委主任,即将退居二线。
县里搞教育扶贫,要选派退休干部去偏远村小支教。他报了名,没人敢拦。
去的是最偏远的山坳村小学,只有一个老师,三个年级复式教学。老师就是陈建军——他主动申请来的,已经五年了。
两人见面,都有些感慨。陈建军头发白了,王德盛也老了。
“你怎么来了?”陈建军问。
“来赎罪。”王德盛说。
他住下来,给陈建军打下手。批改作业,辅导学生,有时也上课——教低年级语文,他还能应付。
第一天上课,他讲《小小的船》。孩子们睁大眼睛,听得很认真。下课时,一个小女孩说:“老师,你讲得真好。”
王德盛眼睛一热。三十年了,第一次有学生真心夸他讲课好。
晚上,他和陈建军喝酒。山里夜凉,星空璀璨。
“建军,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爸,一个是你。”
陈建军摇头:“都过去了。我爸临终前说,不怪你,是时代的错。”
“不,是我自己的选择。”王德盛喝口酒,辣得咳嗽,“我总想,如果当年我坚持不当校长,如果让你爸转正,如果……”
“没有如果。”陈建军给他倒酒,“王叔,你现在在这儿,就是最好的如果。”
支教结束那天,孩子们送他。那个夸他讲课好的小女孩递给他一幅画: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下面坐着学生。画得稚嫩,但真诚。
“老师,你还会来吗?”
“来,一定来。”
回县城的车上,王德盛看着那幅画,哭了。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孩子。
他终于明白了:教育不是官职,不是文凭,不是关系。教育是讲台上的一支粉笔,是作业本上的一句批注,是孩子眼睛里的光。
而他,用了大半生,才走到真正的讲台前。虽然晚了,但总算来了。
车窗外,青山连绵。那些山沟里,还有无数个青石沟小学,无数个陈永年,无数个孩子在读书。
而他,曾经是那个体系的一部分。现在,他只想做一件事:让真正的老师,站在他们该站的位置上。
这很难,但他想试试。用余生,试试。
毕竟,讲台上的轮回,总该有个正确的方向。
而方向,从来不在官帽上,在良心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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