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是草原的信使,也是战马的牧者。
它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起程,一路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草海,将最后的绿意收割殆尽,然后携带着北地独有的、那种混杂着沙土与冰霜的萧瑟气息,浩浩荡荡地扑向柳河川的明军大营。
风是凉的,但营地里是热的。
数万大军的营帐如黑色的蘑菇,在苍茫的暮色中延绵至天际。每一顶帐篷里,都蒸腾着男人汗水的味道、劣质麦酒的酸味和马匹草料的腥味。炊烟袅袅,汇成一道道灰色的柱子,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盘旋,像是在为这支即将创造历史的军队,举行一场盛大而粗犷的祭典。
帅帐,是这片热土的中心,是风暴的眼。
它比任何一顶营帐都要高大,玄色的帐幔在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沉闷如雷的“呼啦”声。这声音,不像哀鸣,更像一头即将扑杀猎物的猛虎,在喉咙深处发出的最后低吼。帐顶的帅旗,那面绣着一个斗大“常”字的黑底金边旗,被风扯得笔直,旗帜边缘的金线在残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刺眼而骄傲的光芒。
帐内,光线昏暗,唯有几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在燃烧。烛火不安地摇曳着,将一道如山岳般魁梧的身影,巨大地投射在背后的整面北疆舆图上。
那影子,随着烛火的跳动而微微晃动,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都可能挣脱束缚,将那张地图撕得粉碎。
常遇春,大明的“常十万”,朱元璋手中最锋利、最决绝的一把战刀,此刻正用他那双能洞穿迷雾、洞察战场的鹰隼之眼,审视着地图上最后的胜利。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陪伴他无数个日夜的玄色铁甲,甲胄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昨日攻破上都时溅上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他卸下了那顶标志性的、带有狰狞护颊的乌金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英气逼人的脸。
岁月是最高明的刻刀,它在他宽阔的额头上刻下了浅浅的沟壑,在他眼角留下了细密的纹路。战火则是最无情的颜料,将他的肤色染成了古铜,让他的眼神淬炼得如寒星般锐利。然而,这一切都无法磨灭他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桀骜与豪迈。此刻,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光芒,是自信,是狂热,是对胜利最纯粹的、近乎贪婪的渴望。
地图上,用朱砂笔标注的红色箭头,像一条喷火的巨龙,从应天府一路向北,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它的终点,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了半辈子的名字——元大都。
“快了,就快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大都”那两个字,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座繁华都城的脉搏在微微颤动。
他想象着元顺帝仓皇北逃时的狼狈,想象着元廷贵族们惊恐万状的表情,想象着大明龙旗插上元大都城头的那一刻,整个天下都将为之震颤。
那将是何等的快意!
“报——!”
帐外,一声急促而清亮的呼喊,像一把利剑,瞬间划破了帐内的沉寂。
“讲。”常遇春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胸膛深处共鸣而出。这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能穿透厚重的帐幕,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让他们原本躁动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帐帘被一只年轻而有力的手猛地掀开,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竹筒。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脸上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大帅!前哨百里加急探报!元军残部在开平外围被我军一部游骑袭扰,大败!如今龟缩城中,人心惶惶,据城内逃出的商贾说,元廷上下已是毫无战意,只盼着能苟延残喘。我军若星夜兼程,三日之内,便可兵临城下!”
传令兵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太激动了,能参与这样一场荡平天下的伟业,能亲眼见证一个旧时代的覆灭,这是何等的荣耀!
常遇春缓缓转过身,接过竹筒,却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落在传令兵那张年轻、涨红的脸上,嘴角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上勾起,最终形成了一抹熟悉的、带着几分孩子气桀骜的笑意。
这笑容,让那张刚毅如铁的脸庞瞬间柔和了下来,仿佛坚冰下涌动的暖流。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砰!”
他一拳砸在身前的紫檀木桌案上。那坚实得足以承受千斤之力的桌案,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响,上面的笔筒、砚台都跟着跳了起来。
传令兵被这声巨响吓得一哆嗦,但随即,一股更大的豪情从心底涌起。他知道,这是大帅最高兴时的表现。
“传我将令!”常遇春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与激情,“三军,埋锅造饭,饱餐一顿!每人,加一碗肉汤!今夜子时,全军拔营,北上!”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爆射,仿佛已经看到了开平城头的火光。
“此战,不活捉元主,誓不罢休!我要用他的头颅,捣毁他们最后的巢穴!为我大明,为陛下,献上一份最完美的贺礼!”
“是!”传令兵兴奋得满脸通红,猛地磕了一个头,转身飞奔而出,将这振奋人心的将令,传遍整个大营。
帐内,重归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帐外那越来越响亮的、士兵们欢呼雀跃的声音,隐隐传来。
常遇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有即将功成名就的快意,也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征战一生,从濠州城的一个无名小卒,到如今威震北疆的开平王,这条路,是用尸山血海铺就的。他的身上,早已是旧伤累累。左肩上的箭伤,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胸口那道陈年的刀疤,深可见骨,是他年轻时一次冲动的代价;大腿内侧的枪伤,让他至今走路还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跛行。
这些伤疤,是他的勋章,也是他生命的耗损。
尤其是在最近这连日的急行军和激战中,他感觉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起初,他以为那是熊熊燃烧的战意,是每一个战士在决战前都会有的亢奋。他享受这种感觉,它让他觉得自己年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但渐渐地,这火却烧得有些不对劲了。它不再是温暖的、激昂的,而是变成了一种灼热的、焦躁的,从内向外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头开始有些发沉,眼前偶尔会闪过一丝金星。
“许是秋燥,又或是这几日睡得太少了。”他暗自想着,并未在意。对于他这样的铁汉而言,这点不适,不过是胜利前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想他常遇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都跟玩儿似的,难道还会被这点小毛病撂倒不成?
他摇了摇头,试图把那股眩晕感甩出去。
目光落在桌案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水,是下午亲兵刚换上的。他端起粗瓷大碗,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试图用冰凉的茶水浇灭那股该死的燥热。
然而,凉茶入喉的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
那不是舒爽,而是一种极致的痛苦。
冰凉的茶水,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缓解,反而像一把被淬了火的钢刀,从喉咙一路凶狠地刺到胃里,然后猛地炸开。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喉间溢出。
剧痛,如决堤的洪水,如山崩海啸,在一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常遇春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那张他看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子里的北疆舆图,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变形。帐内的烛火,也化作了一团团模糊而刺眼的光斑,在他眼前胡乱飞舞。
“怎么回事……”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不是伤,也不是病,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从生命最深处涌出的、无法抗拒的崩溃感。
他想扶住桌案,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但那只曾能挽三百斤强弓、挥舞八十斤长枪的手臂,此刻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完全不听使唤。
他想呼喊,想叫军医,想告诉外面那些等着他下令的兄弟们,他出事了。
但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艰难地呼吸着。
冷汗,豆大的、冰冷的汗珠,从他的额头、鼻尖、后背,争先恐后地涌出,瞬间就浸透了他厚重的内甲。那股之前还在灼烧他的燥热,在这一刻,却变成了刺骨的寒意,仿佛整个人被赤身裸体地扔进了数九寒冬的冰窟里,连灵魂都在颤抖。
“不……还不能死……”
这是他脑海里最后的、也是最清晰的念头。
他不能死!
北伐尚未成功,元主尚未授首,他答应过他的“重八”大哥,要为大明打下万世基业。他还没看到他的女儿常氏长大成人,还没为她挑选一个最好的夫婿。他的妻子蓝氏,还在南京城里,日日为他祈祷,等着他凯旋。
他怎么能死?
他的眼前,闪过的不是自己辉煌的战功,不是封妻荫子的无上荣耀,也不是开平王那金灿灿的印信。
而是一些零碎的、温暖的、几乎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画面一闪,是濠州城下那个尘土飞扬的午后。一个叫朱重八的、其貌不扬的汉子,却有着一双比星辰还亮的眼睛。他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肩膀,眼神灼热得能把石头点燃:“遇春,我看你是个好汉!你我兄弟,共图大事!”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混迹乡里的愣头青,不懂什么叫“大事”,但他懂什么叫“兄弟”。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命,从今往后,就和这个叫朱重八的男人绑在了一起。
画面再转,是鄱阳湖上,血浪滔天,陈友谅的战船遮天蔽日。他身陷重围,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长枪已经卷刃,身上中了数箭,以为自己死定了。就在那时,他看到了那艘熟悉的帅船,像一柄利剑,撕开重围,直冲而来。船头那个玄甲的身影,正是朱元璋。那一声“常将军莫慌,我来也!”,穿透了震天的杀伐声,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号令,比任何封赏都让他热血沸腾。
画面一换,是南京城里,那个难得的、没有战事的午后。他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常氏。那个小小的、软软的、散发着奶香的生命,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蠕动着,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他这个杀人如麻、视死如归的将军,在那一刻,手竟会微微颤抖。他怕自己满身的煞气,惊扰了这个纯洁的小天使。
还有他的妻子,蓝氏。那个总是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女人。每一次出征前,她从不哭哭啼啼,只是默默地为他整理行囊,把最厚的棉衣、最伤的药膏都塞进去。她会站在门口,看着他上马,眼神里有担忧,却更多的是骄傲与信任。她从不说“保重”,只说“等你回来”。
“爹……娘……重八……”
模糊的意识中,他似乎伸出了手,想要抓住这些温暖的画面,想要抓住那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身影。
然而,那只曾横扫千军、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手,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落。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
不是兵器落地的声音,也不是桌案被砸响的声音。
是常遇春那如山岳般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撞翻了桌案上的烛台。
火焰瞬间舔舐着干燥的地图,那上面用朱砂笔绘制的、象征着大明荣耀的红色箭头,在火光中扭曲、卷曲,最后化为灰烬。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失去了所有血色、却依旧紧锁着眉头的脸。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仍在思索着下一场战役的打法。
帐外的亲兵听到了这声异响,心中猛地一紧。
这声音不对劲!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掀开帐帘冲了进来。
“大帅!”
眼前的景象,让这群见惯了生死的百战精兵,如遭雷击,瞬间呆立当场。
他们的战神,他们心中无所不能、永远冲锋在第一个的常大帅,此刻竟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身体尚有余温,但已经没有了呼吸。那张总是带着桀骜笑容的脸,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苍白。
秋风从掀开的帐帘猛地灌入,吹得火焰忽明忽暗,也吹得帐内每个人的心,一片冰凉。
一名亲兵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常遇春的鼻息。
然后,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大帅……薨了!”
这声哀嚎,像一把尖刀,划破了柳河川寂静的夜。
整个大营,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原本喧闹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绝望的呼喊。
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秋风,依旧在呼啸。
只是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胜利的号角,而是英雄落幕的悲歌。
柳河川的夜,在这一刻,死一般寂静。
而在遥远的南京,皇宫深处,灯火通明。
朱元璋刚刚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正端着一碗参汤,看着窗外的月亮。他算着日子,常遇春的军队,应该已经逼近开平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常遇春那张得意的脸,听到了他那爽朗的笑声。
“这个常十万,打完仗,又该跟朕要赏赐了。”朱元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无奈而又宠溺的笑容。
他不知道,就在他微笑的这一刻,他最锋利的一把刀,已经断了。
他最信任的兄弟,已经永远地倒在了北伐的路上。
一阵莫名的心悸,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他手中的参汤碗,竟微微一颤,几滴滚烫的汤汁,溅落在他龙袍的袖口上。
好烫。
也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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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章节连接与悬念设置:**
本章结尾,通过朱元璋在南京的莫名心悸,与常遇春的暴卒形成强烈的时空对比和情感共鸣。读者知道常遇春已死,但朱元璋尚不知情,这种“信息差”构成了巨大的戏剧张力。
接下来的章节,可以沿着两条线索展开:
1. **柳河川的危机:** 常遇春的死讯如何被封锁?主将阵亡,军心大乱,北伐大军群龙无首,将如何应对?是谁来主持大局?是李文忠,还是另有其人?元军是否会趁此机会反扑?一场巨大的军事危机和政治风暴,正在柳河川的营帐上空凝聚。
2. **南京的惊雷:** 坏消息将以何种方式传到南京?当朱元璋得知他最倚重的兄弟、大明第一战神常遇春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暴卒军中”时,他会作何反应?是悲痛欲绝,还是雷霆震怒?他是否会怀疑其中另有隐情?这一事件,又将如何影响大明初年的政治格局和君臣关系?
两条线索交织,将把故事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常遇春的死,不仅仅是一个英雄的陨落,更是一个巨大漩涡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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