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刮过南京城外的栖霞寺，檐角的铜铃被冻得喑哑，叮当作响的声音里裹着一股子凛冽的寒气。寺门外的官道上，马蹄踏碎了薄冰，车轮碾过残雪，一行身着素色布衣的汉子，正踩着积雪缓步而来。他们的脚步沉缓，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眉眼间的风霜，是沙场烽烟刻下的烙印。
若是寻常百姓见了，定认不出这群布衣粗衫的汉子，竟是如今大明朝堂上跺跺脚就能震得京畿抖三抖的开国勋贵。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郑国公常茂，还有那些曾跟着常遇春横扫千军的千户、百户们，今日都齐齐褪下了绣着蟒纹的官服，换上了二十年前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衣料上还留着隐约的补丁，有的是当年鄱阳湖大战时被箭矢划破的口子，有的是平江府城头厮杀时剐出的破洞，一针一线，都缝着一段滚烫的岁月。
栖霞寺的方丈早已候在山门前，见了众人，双手合十躬身行礼，却被徐达一把扶住。“方丈不必多礼，今日我们不是什么国公将军，只是常将军的旧部，来此与他说说话。”徐达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平日里挥斥方遒的锐气，此刻尽数敛去，只剩下沉甸甸的怀念。
一行人踏着寺内的青石板路，往后院的禅房走去。石板上的积雪被清扫过，却还是留着一层薄薄的冰碴，走在上面，咯吱作响。禅房里早已生起了炭火，通红的火苗舔舐着炭块，发出噼啪的轻响，将满室的寒气驱散了几分。案几上摆着几碟素点心，一壶温热的米酒，还有一叠厚厚的纸钱——那是常茂亲手裁的，边缘剪得整整齐齐，就像当年常遇春要求他们叠军阵那般，半点都不含糊。
众人依次落座，谁都没有先开口。炭火的暖意烘着脸颊，却烘不热心底的寒凉。常遇春走了，走在大明开国的第二年，走在那个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太平年月。他是累死的，是在北征凯旋的路上，油尽灯枯，阖然长逝。消息传来时，徐达正在练兵场上，手里的长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这个从未在战场上掉过一滴泪的铁汉子，当场就红了眼眶。
沉默，终究是被一阵压抑的哽咽打破。
说话的是周德兴，当年跟着常遇春一起从濠州出来的老兄弟，如今已是江夏侯。他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平日里嗓门大得能震破营帐，此刻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记得吗？当年鄱阳湖那一战，元军的水寨扎得跟铁桶似的，船坚炮利，咱们的小船根本靠不近。是将军……是将军他，亲自跳上一艘小渔船，手里拎着那柄八十斤重的虎头湛金枪，愣是划着船就往元军的水寨冲！”
周德兴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坐在他身旁的华云龙，当年是常遇春麾下的先锋官，此刻猛地一拍大腿，眼眶通红地接话：“何止是冲进去！我到现在都记得，将军的船刚靠上敌寨，就被元军的挠钩勾住了船舷！他二话不说，拎着枪就跳了上去，一枪挑飞了三个元兵，脚下踩着敌人的尸首，愣是在敌寨里杀出了一条血路！那时候他身上中了两箭，箭镞都嵌进肉里了，他愣是咬着牙，把箭拔下来，随手一扔，吼了一声‘弟兄们，跟我上’！”
华云龙越说越激动，双手比划着当年厮杀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杀声震耳的鄱阳湖。炭火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映出他眼角的泪光。“那一战，咱们死伤惨重，可将军愣是带着我们，把元军的水寨搅了个天翻地覆！战后清点人数，将军的铠甲上全是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军医要给他治伤，他却摆摆手说‘先救弟兄们’，自己找了块破布，随便裹了裹伤口，就去清点阵亡将士的名册了……”
“平江府那回才叫险！”坐在角落里的赵庸，当年是常遇春的亲兵，此刻也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后怕，又带着敬佩，“元军守将张士诚，把平江府的城墙修得比山还高，城头上架满了滚木礌石，还有火铳。咱们攻了三天三夜，死伤无数，愣是没攻上去。将军急了，亲自扛着云梯，就往城墙根冲！城头上的箭矢跟下雨似的，他肩膀上中了一箭，腿上中了一箭，连胳膊上都挨了一箭，三箭啊！换旁人早就倒下了，可将军愣是咬着牙，爬着云梯往上冲，手里的刀还在砍，嘴里还在喊‘破城之后，不许扰民’！”
赵庸的话音落下，禅房里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炭火噼啪作响，还有几声压抑的啜泣。这些铁血汉子，当年在战场上见过尸山血海，见过断肢残骸，从未皱过一下眉头。可今日，提起常遇春，提起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一个个却都红了眼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粗糙的布衣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常茂坐在徐达身旁，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白了。他是常遇春的长子，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也继承了父亲的勇猛。可在他心里，父亲从来都不是什么“大明第一猛将”，只是那个会在他小时候，把他扛在肩头，带他去看军营里的战马；会在他犯错时，板着脸训斥他，却又偷偷塞给他一块糖的父亲。父亲走的时候，他才十七岁，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他，还没来得及跟他一起再打一场仗。
“都别说了。”徐达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更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闻声，都抬起头看向他。只见徐达缓缓站起身，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壶温热的米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常茂斟了一杯，然后将剩下的酒，一一斟满了案几上的空杯。
“将军教我们的，我们不能忘。”徐达端起酒杯，目光扫过众人，那双见过无数风浪的眼睛里，此刻满是肃穆，“他说过，军人就该有军人的样子，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能后退半步，丢了军人的气节！他说过，打仗不是为了封侯拜相，不是为了金银财宝，是为了让天下的老百姓，能过上安生日子，能有饭吃，有衣穿，能不用再受战乱之苦！”
徐达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众人纷纷站起身，端起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动，映着炭火的光芒，也映着众人通红的眼眶。
“对！将军的话，我们不敢忘！”周德兴率先吼道，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掉落。
“将军的精神，我们要传承下去！”华云龙跟着喊道，眼角的泪水滑落，砸进酒杯里，泛起一圈涟漪。
“以后我们带兵，就要像将军那样！勇猛无畏，仁义爱民！”赵庸攥紧了酒杯，语气斩钉截铁。
“干！”徐达一声低喝，率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却压不住心底的滚烫。众人纷纷效仿，将杯中酒喝得一干二净。酒意上涌，却更清晰地想起了常遇春的模样——想起他战场上的悍勇，想起他军营里的严厉，想起他对百姓的体恤，想起他偶尔露出的、像孩子一样的笑容。
那天的聚会，一直持续到日暮西沉。雪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栖霞寺的红墙黛瓦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众人走出禅房，站在寺门前的空地上，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望着山下炊烟袅袅的村庄，久久没有说话。
从那天起，常遇春的旧部们，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常遇春的忌日，他们都会齐聚栖霞寺，脱下官服，换上布衣，不谈朝堂纷争，不谈爵位高低，只说当年的沙场岁月，只念将军的谆谆教诲。
这个规矩，一传就是很多年。
而更令人动容的是，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们，回到各自的军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常遇春的事迹，编成了一本本小册子，发给麾下的每一个士兵。
在北平的军营里，徐达站在练兵场上，面对着数万新兵，声音洪亮地讲述着鄱阳湖的烽火，讲述着平江府的血战。“常将军说，打仗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安生过日子！”徐达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所以，你们不仅要勇猛善战，更要心怀仁义！不许抢掠百姓，不许欺凌弱小，这是军令，也是常将军的遗训！”
在凤阳的军营里，李文忠拿着常遇春当年用过的那柄虎头湛金枪，对新兵们说道：“这杆枪，跟着常将军南征北战，挑过元军的大将，破过敌军的营寨。它沾过血，却从来没沾过老百姓的血。常将军说，军人的枪，要对准敌人，不是对准百姓！”
在山东的军营里，周德兴指着营门外的一棵老槐树，对新兵们讲：“当年我跟着常将军路过这里，看到一个老太太饿得晕倒在树下，将军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干粮全给了她，还把自己的战马牵去卖了，换了粮食分给附近的百姓。他说，我们当兵的，吃的穿的，都是老百姓给的，不能忘了本！”
一个个故事，从将军们的口中，传到了新兵的耳朵里；从一个军营，传到了另一个军营。渐渐地，“常家军”的精神，像一粒种子，在大明的军队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士兵们或许没见过常遇春本人，却都知道，曾经有一位将军，勇猛无双，却心怀百姓；曾经有一位将军，战死沙场，却留下了不朽的精神。
常遇春的名字，成了大明军队里的一面旗帜。士兵们在冲锋陷阵的时候，会想起他的那句“宁可战死，不能后退”；在路过村庄的时候，会想起他的那句“不许扰民”；在取得胜利的时候，会想起他的那句“打仗是为了百姓”。
他虽然已经不在了，可他的精神，却通过这些部下，通过这些故事，在大明的军队里，生生不息地传承着。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份传承，在多年之后，会面临怎样的考验。
这年的冬天格外漫长，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覆盖了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也覆盖了栖霞寺后山的那座孤坟。
除夕夜，徐达独自一人，提着一壶酒，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常遇春的坟前。他把酒壶放在墓碑前，蹲下身，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见——“大明开国辅运推诚宣德靖远功臣、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保、中书右丞相、开平忠武王常公遇春之墓”。
“老常啊，”徐达的声音在风雪中飘荡，带着几分怅然，“今年的雪，比你走那年还大。兄弟们都好，常茂也长大了，带兵打仗有你的样子。只是……”
徐达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的皇宫，那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只是最近朝堂上，有些不一样了。”徐达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长眠的故人，“陛下他……好像变了。”
风雪更急了，卷着雪花，打在徐达的脸上，冰冷刺骨。他站起身，望着墓碑上的名字，久久伫立。
而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转身离开之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坟后的树林里，那双眼睛，在风雪中闪着幽冷的光，盯着他的背影，也盯着墓碑上的名字。
一场席卷大明朝堂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那些传承着常遇春精神的旧部们，即将迎来一场比沙场血战，更凶险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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