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东区的煤气灯在夜色里晕成橘红的团,康罗伊的马车停在临时办公室楼下时,二楼那扇窗户仍亮着刺目的光。
他掀开车帘的手顿了顿——三十六个小时前他离开时,詹尼也是这样伏在桌前,墨水瓶里的蓝黑墨水才刚添到瓶颈,此刻却已见底,瓶身歪倒着,在泛黄的信纸上洇出蜿蜒的痕迹。
门轴吱呀一声,他的靴跟刚触到楼梯,就听见楼上纸张翻动的簌簌声。
詹尼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发梢沾着碎纸片,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
他放轻脚步推门,却还是惊得她猛一抬头——她的睫毛上凝着细汗,眼下青黑如墨,右手正攥着半副皮手套,露出的掌心有块暗红色的疤痕,像朵凝固的血花。
詹尼——他脱口而出,话尾却被她迅速扯回的手截断。
她将手套揉成一团塞进抽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您回来了。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沙哑。
康罗伊的目光扫过满桌信件:最上面那封用粗麻绳捆着,封皮上沾着泥点,是曼彻斯特纺织工的联名信;旁边压着张撕碎的信纸,墨迹里浸着泪痕,写着我女儿的笑声不该被机器吞掉;最边缘的牛皮纸袋鼓囊囊的,他认得那是爱丁堡贫民窟的邮戳,打开准会飘出潮湿的霉味。
今天又收了一百二十七封。詹尼的手指划过信堆,停在那封曼彻斯特的信上,昨天是九十三封,前天五十八封。她的指甲在信封上掐出月牙印,他们说听见了回声站的声音,说机器里有他们死去的母亲、摔断腿的儿子、被工厂开除的丈夫。她突然抬头,瞳孔里跳动着奇异的光,可您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乔治——她极少直呼他的名字,最可怕的是那些诅咒信。她抽出最底下的一封,信纸边缘焦黑,有位牧师烧了我们的设备,却在信里写求你们再开一次,我想再听我儿子说疼;有个贵族夫人骂我们是魔鬼,可最后一页夹着她亡女的婴儿袜,袜底绣着勿忘我。
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埃默里撞开门,金丝眼镜歪在鼻梁上:康罗伊!
圣殿骑士团动真格了——他们在议会搞了个真理评议会,说要审查所有公共广播内容。
《观察家报》的老主编刚给我递信,说要是再发声频研究的文章,出版许可就没了!他喘着粗气,视线落在詹尼苍白的脸上,突然噤了声。
詹尼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掌心跳痛的疤痕。
五年前哈罗公学的冬夜突然涌进记忆:她蹲在图书馆角落擦烛台,那个红头发的子爵少爷笑着将她的手按进烛火,蜡油滴在她腕间,像滴滚烫的眼泪。您看,她轻声说,我们总在定义谁的声音值得被听见。
贵族的愤怒要记录,平民的呜咽要过滤;悲伤要分轻重,痛苦要论等级。她抓起羽毛笔,在康罗伊的通信协议上划下重重一笔,所以我改了算法——每封信由两个不同阶层的志愿者评分,只有跨阶级都认可的诉求才上报。
康罗伊的眉心拧成结:这会拖慢响应速度,前线的差分机部署等不起三天的审核期。
那您说,詹尼将笔往桌上一掷,笔尖在木头上戳出个小坑,我们和劳福德有什么区别?
他用骑士团的剑过滤声音,我们用您的算法过滤——她的声音突然发颤,难道我们要成为另一种审查者吗?
办公室陷入死寂。
墙上的铜钟滴答作响,康罗伊望着詹尼眼底跳动的火焰,突然想起因弗内斯的老牧师——当迷迭香的烟雾升起时,那个固执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因为他终于敢承认自己想听儿子的声音。
亨利。他突然提高声音。
技术总监从里间推门进来,手里还攥着差分机零件。
拆除中央控制系统最后一道远程指令模块。康罗伊的目光始终锁在詹尼脸上,从今天起,所有通信协议由威尔逊小姐直接负责。
亨利点头,转身时扫过詹尼发红的眼尾,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深夜的风卷着煤烟钻进窗户,詹尼抱着双臂走上屋顶。
她摸出火柴,鼠尾草的香气在指尖炸开,青烟缠绕着她的发梢。
楼下的街道仍未沉睡,醉汉的歌声、卖报童的吆喝、婴儿的啼哭混作一团。
她望着城市灯火,轻声说:我不是你的传声筒,乔治......风将尾音卷走,却带不走她掌心的温度——那道疤痕不再刺痛,反而像块被捂热的玉,贴着她的心跳。
楼下突然传来信筒一声。
詹尼探身望去,路灯下一个戴高礼帽的身影正将信封塞进邮筒,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鼠尾草的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没注意到那封信的封口,盖着圣殿骑士团的银十字纹章。
伦敦的晨雾裹着煤烟漫进白厅走廊时,康罗伊正用银裁纸刀挑开那封匿名信。
羊皮纸在指尖发出脆响,詹尼·威尔逊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指节发紧。
这照片的曝光时长至少有半分钟。埃默里的金丝眼镜蒙上水汽,他捏着照片边缘凑近壁炉,南威尔士塌方现场的矿灯是乙炔灯,火焰会轻微摇晃——看这里,他用铅笔尖点着背景里歪斜的木梁,矿梁上的阴影完全没抖动,分明是在摄影棚里搭的景。他突然将照片拍在橡木桌上,茶盏被震得叮当响,那男的我认识!
是南威尔士矿工工会的老麦卡锡,詹尼当时正帮他整理伤亡名单!
康罗伊没接话。
他望着窗外,《晨邮报》的报童正沿街奔跑,猩红的标题在雾里忽隐忽现:救世主背后的交易?楼下传来马蹄声,两辆黑色马车停在白厅门口,穿黑西装的调查员抱着文件箱鱼贯而入——詹尼的回信比他预想的快,信纸上只写着一行字:十点,调查委员会。
听证会大厅的穹顶落着细密的雨珠。
詹尼走进来的时候,十二盏水晶吊灯同时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没穿常日的墨绿裙,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衫,怀里抱着本皮面日记——封脊磨损的痕迹,康罗伊记得是去年冬夜她在办公室改算法时,被椅角蹭的。
威尔逊小姐,首席调查官推了推夹鼻镜,根据《公职人员道德法》,你需要解释——
我接受质询,但不需要律师。詹尼打断他,声音像浸了晨露的琴弦。
她翻开日记,纸页间飘落半片干蕨叶,1856年3月17日,南威尔士。她的指尖抚过潦草的字迹,矿难发生后第七天,汤姆森太太抱着三个月大的婴儿跪在我脚边。
她的围裙沾着血,说只要能找到她丈夫的遗体,愿意签十年契约卖身为奴。
大厅里响起抽气声。
康罗伊看见第三排的老议员攥紧了怀表链,银表壳在他掌心压出红印。
我没有答应。詹尼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我哭了。
因为我知道,这种苦难不该存在,而我无力改变全部。她合上日记,抬头时睫毛上凝着水光,你们可以查我的账目、查电报、查差分机日志——但请告诉我,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停在角落里偷拍的记者身上,当一个女人的眼泪是真的,她的行为就一定是假的吗?
水晶吊灯突然晃了晃。
不知谁的钢笔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里,首席调查官的喉结动了动:休会三十分钟。
三日后的黄昏,康罗伊在办公室见到那份调查报告。
最后一页贴着张照片,是前《泰晤士报》记者的逮捕令,背面用红笔标着圣殿骑士团经费流向。
他抬头时,詹尼正站在落地窗前,夕阳将她的轮廓染成蜜色。
维多利亚的信。她递来封火漆未拆的信封,指尖还沾着炉灰,她说我在替她练习如何做一个会犯错的人
康罗伊拆开信,女王的花体字在信纸上流淌。
他注意到詹尼的另一只手藏在身后,指缝间露出半截褪色的皮手套——是五年前那副,掌心还留着烛火烫的疤。
要烧了吗?他轻声问。
詹尼没说话,转身走向壁炉。
火焰舔过手套边缘时,她突然顿住:乔治,你听。
窗外传来童声。
几个扎着羊角辫的流浪女孩挤在巷口,轮流抱着台小型回音站设备。
最矮的那个踮着脚,用沾着煤渣的手指戳了戳扩音器:小姐!
我们学会听了,现在想学怎么说话!
詹尼笑了。
她弯腰从炉边捡起半根木炭,在墙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字:明天开始,我教你们写第一封信。
温莎城堡的私人收藏匣里,维多利亚将信副本轻轻放下。
烛火映着她鬓角的碎发,她在标签上写下未来之声——始于一名不愿戴手套的女人,羽毛笔尖悬在二字上,犹豫片刻,又添了个括号:和她掌心的疤。
雨是后半夜来的。
康罗伊在书房整理差分机图纸时,窗玻璃突然被敲得噼啪响。
他拉开窗帘,只看见埃默里的黑礼帽在雨幕里晃了晃,转瞬间就消失在通向金融城的巷子里。
先生?管家举着烛台进来,要添煤吗?
康罗伊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图纸上的齿轮突然模糊了。
他想起埃默里冲进来时苍白的脸,想起金融城地下控制室那扇永远上着三重锁的门——门后,是刚完成第七次迭代的差分机核心,正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某种即将破茧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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