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烛火静静燃烧，将舆图上那道猩红的、蜿蜒的黄河映照得如同淌血的伤口。
赵念月的手指在微微发颤。他看着那些朱笔标注的红圈，每一个圈，都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他这个自诩为天子的脸上。羞愧与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心防。
他以为的成长，是摆脱母亲的庇护，是独自做出决断。可他亲手压下的那份勘察报告，换来的却是下游十余县的生灵涂炭。这份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母后……我……”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厉害，后面的“错了”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不仅仅是认错，更是对他过去一段时间所有自以为是的否定。
苏浅月没有回头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仿佛没有察觉到儿子的失态。她只是拿起另一支炭笔，在白马渡下游约三百里处，一个名为“乌林镇”的地方，重重画下了一道横线。
“哭，解决不了问题。自责，也换不回人命。”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分量，“你是皇帝，你的眼泪，除了能让灾民的处境雪上加霜，没有任何用处。”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清冷地扫过赵念月，以及他身后那一众面如土色的臣子。
“工部尚书。”
“臣……臣在！”工部尚书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乌林镇地势低洼，南有大片荒废的沼泽地，名为‘百里荡’。那里，是最佳的泄洪之处。”苏浅月的手指点在那个新画的标记上，“立刻传令下去，命济州府尹，征调民夫，在乌林镇北侧，沿河开凿一条引洪渠，将洪水引入百里荡。记住，渠口要宽，要深，必须在两日之内完成。”
“可是，太后娘娘，”工部尚书面露难色，“开渠泄洪，工程浩大，两日之内……怕是……”
“怕？”苏浅月打断他，“是怕你头上的乌纱帽，还是怕你手下的官员不听调令？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两天后，我要看到洪水改道。做不到，你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工部尚书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苏浅月又看向兵部尚书：“林夫人率领的五万京营兵马，不只是去救灾的。分出一半，即刻前往乌林镇，协助开渠。有敢怠慢工程、趁机作乱者，先斩后奏。另外，调集神机营，用火药，在百里荡北岸炸开缺口，加速分洪。”
用火药炸开缺口！这个想法，大胆到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最后，”苏浅月的目光落回赵念月身上，“户部。开仓放粮只是第一步。灾后必有大疫。立刻传旨各州府，征集所有药材，特别是防治瘟疫的药材，不计代价，送往灾区。同时，命雍华女学所有医科学子，即刻组成医疗队，由安禾带领，随军出发。”
一条条命令，清晰、果决，环环相扣。从堵决口到分洪，从赈灾到防疫，她早已在心中推演了无数遍。这哪里是临时的应对，这分明是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周密到令人发指的救灾方案。
殿内的臣子们都听傻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位身着素服的太后，只觉得她不是一个养在深宫的妇人，而是一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三军统帅。
赵念月怔怔地看着母亲。他终于明白，自己与母亲的差距，不在于权谋，不在于手段，而在于格局。当他还纠结于帝王的尊严和个人的权威时，母亲的目光，早已越过这四方宫墙，落在了大雍的万里山河，落在了那千千万万的百姓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悔恨与羞愧，渐渐化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上前一步，接过苏浅月手中的炭笔，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充满了身为帝王的决断与担当。
“就按母后的方略办！”他环视众臣，威严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传朕旨意！工部尚书，你即刻带人出京，亲赴乌林镇督办，办不好，朕要你的命！兵部，火药调配，神机营出动，若有延误，军法处置！户部，朕给你权力，大雍所有官仓、药铺，任你调配，谁敢不从，就是与朕为敌，与天下为敌！”
少年天子的声音，在坤宁宫中回荡，掷地有声。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苏浅月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再没有半分芥蒂与疏离，只有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母后，儿臣愚钝，险酿大祸。自今日起，凡军国大事，儿臣必先请示母后，再做决断。”他对着苏浅月，深深一揖。
这一揖，拜的不是权势，而是那份早已被他忽略的、为国为民的深谋远虑。
苏浅月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她扶起他，淡淡道：“你是皇帝，决断，要你自己下。我只是你的臣子，为你提供一种选择而已。”
她将“臣子”二字，说得清晰而郑重。赵念月心中一热，眼眶险些红了。他知道，母亲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护他这个天子的最后尊严。
朝廷这部巨大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一道道圣旨，如雪片般飞出京城。大军开拔，粮草启运，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之中。
而在后宫，永和宫内。
贤妃李氏也听说了黄河决堤之事。她听着宫女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太后娘娘在坤宁宫内，如何条理清晰地指点江山，挽狂澜于既倒，心中对苏浅月的敬佩又深了几分。
她想起了自己，若非苏浅月，她或许还困在那个被毒药侵蚀的绝望里，永远看不到希望。
“娘娘，您说，这黄河决堤，真是天灾吗？”贴身宫女秀儿一边为她捶着腿，一边小声问道。
贤妃的动作顿了顿，她拿起一旁的剪刀，心不在焉地修剪着一盆水仙的叶子，脑中却闪过前几日听到的那些流言。
“天灾，有时候，比人祸更可怕。但有些人，却总喜欢在天灾里，加上几分人祸。”贤妃轻声道。
她很清楚，朝堂之上越是动荡，苏浅月和陛下的精力越是被牵扯，后宫这些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就越是活跃。那些关于“太后干政，上天示警”的流言，此刻恐怕已经传得更凶了。
苏浅月在前方为国分忧，自己不能让她还要为后院的这些龌龊事分心。
“秀儿，”贤妃放下剪刀，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记不记得，上次我让你留意，宫里有几个小太监，嘴巴最碎，最喜欢传话？”
“奴婢记得。尤其是尚膳监的那个叫小禄子的，还有在咱们宫门口洒扫的小李子，他们俩走得最近，一凑到一起就嘀嘀咕咕的。”
“好。”贤妃点点头，“你现在去一趟御药房，就说我最近心绪不宁，夜里睡不安稳，想讨些安神香来用。但你什么都别拿，就跟管事的太医抱怨几句，说……太后娘娘为了黄河水患之事，忧心忡忡，已经两日未曾合眼，连陛下去请安，都拒之门外，只说不想见任何人。”
秀儿一愣：“娘娘，这……这不是真的呀。”
“我知道不是真的。”贤妃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你去说就是了，抱怨的时候，记得让那个小李子‘不经意’地听见。”
秀儿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办了。
半个时辰后，秀儿回来，说事情都办妥了，小李子果然竖着耳朵听了全程。
贤妃只是点了点头，便继续看起了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傍晚时分，一个在浣衣局当差的、不起眼的小宫女，趁着送衣服的间隙，悄悄塞给了秀儿一张纸条。
贤妃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小禄子，传话，安平侯府，赏银五两。”
原来，小李子听了那番话，立刻就去找了小禄子。而小禄子，则通过一个出宫采买的渠道，将这句“太后与陛下因水患之事心生嫌隙，闭门不见”的“绝密消息”，传给了安平侯府上的人，并因此得了五两银子的赏钱。
贤-妃捏着那张纸条，指尖冰凉。
一条完整的、从后宫到前朝的流言传播链，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源头，是那些被收买的宫人。中转，是某些有出宫权限的管事。而最终的指向，便是安平侯那些不甘心失败的旧势力。
他们这是想趁着国难，再次离间帝后，动摇国本。
贤妃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她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去找那些奴才算账。她知道，拔掉一两个小卒没用，要对付的，是背后那只下棋的手。
她走到窗边，望着坤宁宫的方向，夜色深沉，那里的灯火却依旧明亮。她知道，苏浅月此刻定然还在为千里之外的灾情殚精竭虑。
那么，这宫里的魑魅魍魉，就由她来先盯着吧。
她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只写下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官职，然后小心地折好，交给了最心腹的宫女。
“想办法，把这个，送到青禾姑娘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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