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走出办公楼时，天已擦黑。
雨丝斜织，打在台阶前的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涟漪。
他没有撑伞，拎着公文包快步走向停车场，车钥匙在指间翻转了一圈，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
刚坐进驾驶座，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瞥了眼屏幕，是李哲发来的消息：“名单初稿已按标准整理完毕，宏远机械暂未列入。”
他回了个“收到”，锁屏，发动车子。
驶出单位东门不到两百米，一辆银灰色商务车从侧巷缓缓驶出，横在路中。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笑容堆叠，眼神却紧盯着他。
林辰踩下刹车，车未停稳便降下车窗。
“林局，耽误您两分钟。”
那人递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动作自然得像交文件，“我是汽配园配套企业联合会的，代表几家兄弟单位，感谢您这段时间的辛苦。”
林辰没接。
“您先拿着，不急。”男人将袋子塞进他手中，顺势压低声音，“宏远那边，周老板托我带句话，只要名单上有个位置，后续好说。二十万，只是心意。”
林辰垂眼看着膝上的档案袋，封口未拆，但能看见一角红色钞票。
他沉默了几秒，抬手将袋子放在副驾座位上。
“我知道了。”他说完，关窗，挂挡，车子平稳驶离。
车内安静得能听见雨刮器划过玻璃的摩擦声。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节奏短促，像是在数什么。
后视镜里，那辆商务车没有跟上来，只是停在原地，片刻后调头离去。
回到家，他把档案袋放在书房书桌上，脱下外套搭在椅背。
窗外雨势渐大，敲打着玻璃，屋内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黄。
他坐下，打开档案袋，钞票码得整整齐齐，崭新，带着印刷油墨的气息。
他伸手抽出一叠，指尖划过纸面，触感熟悉得令人心悸。
闭上眼，画面翻涌而出——紫禁城的雪夜，和府的库房，成箱的金锭、玉器、字画被抬出府门；铁链拖地的声音，侍卫的脚步，乾隆帝站在殿前，只说了一句“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再睁眼，视线落在桌角那份《小微企业服务提质增效三年行动纲要》的打印稿上。
首页那行打印体“公平、透明、可持续”清晰可见，旁边还贴着一张黄色便签，是他亲手写的补充意见：“补贴发放必须可追溯、可公示、可问责。”
他起身，从抽屉取出一个白色信封，将钞票原样装入，封口。
提笔在信封正面写下“原物奉还”四个字，笔锋沉稳，未有一丝颤抖。
又从笔筒取出私章，在信封右下角轻轻一盖，只留下半个“林”字的印痕。
信封被放进公文包夹层。
他坐回椅子，盯着台灯看了许久，才起身关灯。
黑暗中，雨声更清晰了。
玻璃窗映出他模糊的轮廓，与记忆中某个烛火摇曳的夜晚悄然重叠——那是他最后一次清点库房账目，窗外也是这样的雨，而他当时想的是：再多藏一笔，再拖一日，或许就能全身而退。
他猛地闭眼，再睁开时，那影子已散。
凌晨两点，他仍醒着。躺在床上，脑海却自动回放今日所见所闻，过目不忘的能力此刻成了折磨。
那些政策条文、企业数据、会议记录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前世积累财富的画面：苏州织造送来的十匹云锦，广东巡抚孝敬的整套象牙雕屏，还有藏在夹墙里的地契，足足三百张，遍布直隶、江南、四川。
紧接着，画面突转——现代新闻报道：某市交通局长受贿案庭审现场，被告低头认罪，家属在旁掩面哭泣；纪委通报：某区委书记利用项目审批权收受巨额贿赂，涉案金额超八千万；电视画面切到监狱铁门关闭的瞬间，沉重，决绝。
两种记忆在他脑中撕扯，像两股逆向奔涌的激流。
他翻身坐起，赤脚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公务员法》和《廉政准则》。
翻开，逐条默读。
“公务员不得利用职务之便谋取不正当利益。”
“不得收受可能影响公正执行公务的礼品、礼金、有价证券。”
“违反者，依法给予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他低声念完，合上书，手指按在“谋取不正当利益”几个字的位置，久久未动。
窗外雨停了。
天边泛起灰白。
次日清晨，办公室刚开门，李哲便拿着文件夹进来。
“林科长，名单初审结果刚报上去，区里反馈说今天上午要开个协调会。另外……”他顿了顿，“宏远机械那边，有人打了招呼，说是整改已经完成，要求重新纳入。”
林辰正在泡茶，热水冲进瓷杯，茶叶缓缓舒展。
“谁打的招呼？”
“没明说，只说是‘上面有人关心’。”
林辰点头，吹了口气，啜了一口茶。
“按标准执行。整改没验收，就不能进名单。”
李哲犹豫道：“可周老板在区里有些关系，万一……”
“关系再大，也大不过规矩。”林辰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碰，发出清脆一响，“你去准备材料，今天会上我要讲清楚：谁打招呼都没用。宏远的问题，我们不回避，派人去帮他们整改。合格一个，录入一个。不合格，哪怕再托关系，也不行。”
李哲点头出去。
林辰坐回椅子，拉开办公桌最下层抽屉。
那个白色信封还在，空了。
他轻轻推回去，抽屉半合，露出一角泛黄的纸页——是昨夜他手写的备注：“查该企业是否被排除在首批名单外，若否，为何？”
他盯着那行字，目光未动。
十分钟后，清洁工进来打扫。
她收拾垃圾桶时，顺手将桌角一个被揉皱的草稿纸团和那个没署名的白色信封一起装进垃圾袋，扎紧，提了出去。
上午九点，会议室。
李哲汇报完名单初审情况，提到宏远机械因环保整改未通过被暂剔除。
角落里，一个女科员小声嘀咕：“周老板都找人了，这名单早晚得改。”
林辰没回应，只是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像在计算时间。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开。
李哲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眼林辰的办公桌。
那个空信封被他随手放在桌角，边缘微微翘起，私章的印痕朝上。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林辰起身，走到窗边。
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楼前的水洼上，反射出一片碎银。
他望着那片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拉链。
包里，那份《行动纲要》的原件静静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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