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四月，积雪初融，邓芝的使团被困在了牦牛部东南五十里的一处山谷中。
事情起于三月末。
就在邓芝以为已说动牦牛部首领多吉，使其倾向于与朝廷互市之时，多吉突然暴毙于一场夜宴。
当夜帐中只有曹真与多吉的亲弟弟朗达在场。
次日清晨，朗达宣布兄长“饮酒过度而亡”，旋即自立为首领，并下令扣押大魏使团。
邓芝机警，趁乱率十余名护卫突围，却被追兵逼入这座无名山谷。
谷口已被三百牦牛部骑兵封死，后方是万丈绝壁。
“大人，粮食只够三日了。”
护卫长王平清点完所剩物资，面色凝重。
这位原是赵云部下的曲长，因通晓羌语被调来护卫邓芝。
邓芝立于一块巨岩后，观察谷外敌情。
暮色中，牦牛部的营火如星点散布谷口，隐约可见新立的白色大纛——那是朗达的旗帜。
“曹真……好手段。”
邓芝冷笑，
“毒杀多吉，扶植朗达，一举掌控牦牛部。
只是他没想到我们能突围至此。”
“但他不会放过我们。”
王平低声道，
“末将昨夜潜近敌营探听，朗达已下令，生擒大人者赏牛百头、奴五十。
曹真更是放言，要以大人首级祭旗，而后东征蜀地。”
邓芝神色不变：
“他想东征，还得过李恢那关。
李季远（李恢字）用兵稳如磐石，岂是易与之辈？”
他顿了顿，
“我们在此被困几日了？”
“五日。”
“五日……那李都督派出的接应，也该到了。”
邓芝望向东方。
行前他密信李恢，约定若二十日无讯，便派兵接应。
算算日子，就在这三两日内。
正说着，谷外忽然传来厮杀声。
众人急登高岩眺望，但见东面山口火光骤起，一队骑兵如利刃切入牦牛部营地，当先一将白马银枪，正是马超！
“是马将军！”
王平大喜。
邓芝却蹙眉：
“孟起怎会在此？他应驻凉州……”
话音未落，战局突变。
牦牛部营地西侧又杀出一军，看旗号竟是曹真亲率！
原来他早埋伏重兵，专等援军到来。
谷口顿时陷入混战。
马超虽勇，但麾下仅千骑，遭两面夹击，渐显不支。
“不好！”
邓芝当机立断，
“王平，你带五人从后山绝壁寻路——我记得地图上标有樵夫小径。
若能出谷，速往东求援！”
“那大人您……”
“我在此吸引敌军。”
邓芝抽出佩剑，
“放心，这山谷易守难攻，他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快去！”
王平咬牙领命，选了五名善攀爬的护卫，趁夜色向后山摸去。
邓芝则率剩余七人加固工事，将战马宰杀腌渍，做长久计。
谷外，马超已陷入苦战。
他本奉命巡弋高原东缘，接到李恢急报后轻骑来援，未料中伏。
“将军！敌骑围上来了！”
副将嘶喊。
马超一枪挑落两名敌骑，环顾四周，见麾下已折损三成，心知不可恋战。
“向西突围！进山谷与邓使君会合！”
残骑奋力冲杀，终于在黎明前撞入谷口。
邓芝早已接应，以乱石擂木阻住追兵。
“伯苗！”
马超下马，甲胄上尽是血污，“某来迟了！”
“孟起冒险来援，芝感激不尽。”
邓芝扶住他，
“只是如今你我皆陷重围，如何是好？”
马超喘着粗气道：
“某入谷前已遣飞骑回报李恢。
只要坚守十日，援军必至。”
他望向谷外密密麻麻的敌营，冷笑，
“曹真想困死我们，也得看他牙口够不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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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数千里外的洛阳正逢朝会。
蔡琰端坐御座，听取各部奏报。
春耕已毕，新政推行顺利，殿内气氛比前几月缓和许多。
然御史中丞杨修出列时，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位以机辩着称的才子，近月来连续弹劾三位推行新政的官员，今日不知又要指向谁。
“臣劾司隶校尉董允，借新政巡检之便，勒索世家，贪赃逾万！”
杨修声音清朗，递上厚厚一叠“罪证”。
殿内哗然。
董允乃诸葛亮举荐的寒门俊才，执法严明，深得蔡琰信任。
去岁他巡察冀州，严办崔氏，震动北地。
蔡琰面沉如水：
“董允，你有何话说？”
董允出列，神色坦然：
“臣巡察各地，皆按《新政律令》行事。
所查世家隐匿田产，尽数入官；
所收赃款，悉数入库。
杨中丞所言‘勒索’，实为依法罚没。
这是冀州、幽州七郡清丈账册，请陛下御览。”
侍从抬上两大箱账簿。
杨修却道：
“账目可造，人证难伪。
臣有冀州士子十七人联名血书，控诉董允滥用刑罚，逼死范阳名士卢谦！”
他展开一卷白帛，果见血字斑斑。
卢谦乃卢毓族叔，年逾七旬，在范阳颇有清名。
蔡琰眼神微凝：
“卢谦如何死的？”
“据血书所言，董允强索卢氏祖传田契，卢谦拒交，被囚三日，出狱后愤而自缢。”
杨修道，“此等行径，与酷吏何异？”
董允欲辩，诸葛亮却先一步出列：
“陛下，此事臣略知一二。
卢谦之死确有隐情——其田契所载‘祖产’，实为三十年前强夺佃户之田。
董允查实后令其归还，卢谦羞愤难当，遂自尽。
此事范阳郡守有详细案卷。”
“案卷亦可伪造！”
杨修寸步不让，
“丞相举荐董允，自然回护。”
这话已有些逾矩。
殿内老臣纷纷侧目。
蔡琰沉默片刻，缓缓道：
“此事交廷尉详查。
在查清之前，董允暂停司隶校尉之职，闭门思过。”
“陛下！”
诸葛亮欲言。
蔡琰抬手止住：
“清者自清。若董允无辜，朕自会还他公道；若真有劣迹……”
她看向董允，“法不容情。”
董允叩首：
“臣遵旨。”
退朝后，蔡琰独留诸葛亮。
“孔明，你看杨修今日之举，真是为卢谦鸣冤？”她问。
诸葛亮沉吟：
“杨修才智过人，然其父杨彪乃世家领袖。
去岁新政触动杨家利益，虽表面顺从，心中难免芥蒂。
臣以为，今日之劾，意在董允，实则……”
“实则是在试探朕的决心。”
蔡琰接过话头，
“若朕迫于压力惩办董允，那些观望的世家便会蜂拥而上，攻讦新政官员。
到时法度崩坏，新政难继。”
“陛下明鉴。那为何……”
“为何还要停董允的职？”
蔡琰走到窗前，
“因为杨修拿出的‘血书’是真的。
卢谦确因董允而死——无论缘由如何，人死了，这便是攻讦的把柄。
朕若一味回护，反落人口实。”
她转身：
“但朕也不会让他们如愿。
廷尉查案期间，你举荐一人暂代司隶校尉之职——要寒门出身，要刚正不阿，要比董允更铁面无情。”
诸葛亮眼睛一亮：
“陛下是说……”
“朕听说，邓艾在河套推行屯田，执法如山，连当地豪强都惧他三分。”
蔡琰道，“调他回京，暂代司隶校尉。
朕倒要看看，那些世家还敢不敢再闹。”
“邓艾口吃，恐难服众。”
“口吃何妨？
昔周昌口吃而直谏，汉高祖敬之。
朕要的是能办事的官，不是会说话的鹦鹉。”
蔡琰顿了顿，
“再者，邓艾回京，河套屯田之事需人接手。
你举荐的蒋琬之弟蒋显，不是擅长屯垦吗？
让他去。”
诸葛亮深深一揖：
“陛下布局深远，臣佩服。”
“还有，”
蔡琰神色转肃，
“高原之事，可有新消息？”
诸葛亮取出一份刚到的密报：
“李恢急报，马超轻骑援邓芝，中伏被困山谷。
曹真已整合牦牛部，并联络羊同部，号称控弦三万，欲秋后东犯。”
蔡琰展开地图，手指在高原与蜀地交界处划过：
“曹真若东犯，首当其冲是汶山、汉嘉二郡。
李恢兵力不足，需增援。”
“臣已命张嶷率兵一万自成都北上，增防汶山。
然高原作战，非我军所长。
曹真若据险而守，恐成僵局。”
“那就逼他出来打。”
蔡琰眼中闪过锐光，
“传旨李恢：
不必死守。
让出汶山外围险隘，诱敌深入。
待其进入平羌、绵虒一带，以精骑围歼。”
她点了点地图上的一处山谷：
“此地名‘雁门谷’，两山夹一水，最利设伏。
昔诸葛亮平南中，曾于此大破蛮兵。
你将此地形详绘，快马送交李恢。”
诸葛亮领命，却又道：
“只是邓芝、马超尚困山中……”
“他们能坚持多久？”
“粮草最多十日。”
蔡琰闭目片刻，睁眼时已下决断：
“传旨陇西：
征发羌氐健儿三千，许以重赏，由熟悉高原地理的羌酋统领，轻装疾进，务于五日内抵牦牛部东南山谷。
告诉他们——救出邓芝、马超者，封侯。”
“羌兵善山地奔袭，或可出奇制胜。”
诸葛亮颔首，
“然曹真狡诈，恐有防备。”
“所以明面上，还要大张旗鼓。”
蔡琰道，
“命李恢在汶山大张旗鼓，佯装集结大军，做出欲西征的姿态。
曹真必分兵防备，山谷之围自解。”
“陛下此计大妙！”
“还有一事。”
蔡琰压低声音，
“杨修今日发难，恐非孤立。
你暗中查查，朝中还有谁与北方世家往来密切。
朕要一份名单。”
诸葛亮神色一凛：“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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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高原山谷。
邓芝与马超已坚守十二日。
谷中粮尽，士卒不得不剥树皮、挖草根充饥。
受伤的战马早已宰杀，最后几块肉干要留给还能厮杀的战士。
谷外，曹真似乎并不急攻，只团团围住，欲困死他们。
“他在等。”
马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等我们饿得提不动刀，便可轻松拿下。”
邓芝靠坐在岩壁下，闭目养神。
这位以胆略着称的使臣，此刻面容憔悴，眼神却依然清亮：
“他在等，我们也在等。
王平已出去七日，若顺利，援军也该到了。”
正说着，谷外忽然传来号角声。
不是牦牛部的牛角号，而是羌人惯用的羊角号！
二人急登高岩，但见东面山坡上烟尘大起，数千羌兵如狼群般冲下，直扑牦牛部营地。
这些羌人身着皮甲，手持短矛弓箭，在山地间奔跃如飞，转眼已杀入敌阵。
“是我们的援军！”
马超大喜。
邓芝却凝神细看，忽然道：
“不对……你看西面！”
西面山口，又一支大军涌出，看旗号竟是李恢主力！
原来佯攻汶山是假，轻骑奔袭才是真。
谷外顿时大乱。
曹真没料到援军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料到会是羌兵与汉军夹击。
匆忙组织抵抗，却已失了先机。
混战中，一队羌兵冲破封锁，杀至谷口。
为首羌酋高喊：
“邓使君、马将军何在？
奉陛下旨意，特来相救！”
马超长啸一声，挺枪上马：
“儿郎们，随某杀出去！”
残存的百余将士鼓起最后气力，冲出山谷。
两军会合，势如破竹。
曹真见势不妙，率亲卫向西溃逃。
朗达被羌兵乱箭射死，牦牛部溃散。
日落时分，战场渐静。
邓芝在乱尸中找到王平——这位忠诚的护卫长身中六箭，奄奄一息，手中还紧握着求援的血书。
“大人……幸不辱命……”
王平气若游丝，
“羌兵……是蒋显大人征发的……”
邓芝握住他的手，热泪盈眶：
“你好生养伤，我带你回家。”
“回……家……”
王平笑了，缓缓闭目。
暮色笼罩高原，残旗在晚风中呜咽。
这一战，朝廷折损精兵八百、羌兵千余，却重创牦牛部，逼退曹真。
更重要的是，邓芝带回了高原诸部的详细情报——山川地理、部落分布、兵力虚实，尽在掌握。
三日后，捷报与噩耗同时传至洛阳。
蔡琰在紫宸殿中，先看捷报，面露欣慰；
再看阵亡名录，见到王平之名，默然良久。
“厚恤烈士，荫其子弟。”
她对诸葛亮道，
“另，擢邓芝为西域都护，总揽高原事务。
命他病愈后不必回京，直接赴任——经此一役，他在羌氐中的威望，无人能及。”
“那曹真……”
“丧家之犬，暂不足虑。”
蔡琰望向西南，
“倒是曹丕……李恢最新密报，他在雨林边缘建了港口，与扶南国贸易日益频繁。
此人，恐比曹真更难对付。”
殿外春雨淅沥，洗去洛阳尘土。
但蔡琰知道，这朝堂上的暗箭，边疆上的烽火，都只是开始。
她推开窗，任凭雨丝飘入，打湿了案头那卷《新政律令》。
远处宫墙上，新发的藤蔓正沿着石缝顽强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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