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李九明的肩膀,沉声道:“有话好好说,跪着像什么样子。小芳怀着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说完,他又转向陈小芳,语气缓和了些,“小芳,你身体要紧,有什么事进屋说吧。”
陈小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胸口憋得发疼,屈辱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这是背叛者迟来的补偿,每一分都带着刺,扎得她体无完肤。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怀着身孕,需要营养,家里又实在困难,这红糖能补补身子,五块钱更是能解燃眉之急,能给家里买些过冬的粮食。
许久,她才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吐出六个字:“那行吧,你走吧。”
说完,她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李九明递来的红糖和五块钱,那五块钱被她捏得皱巴巴的,边缘几乎要被揉烂,红糖口袋的绳子勒得她手心发疼,可她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
转而看向陈国强,她接过了对方手里的竹篮,紧紧搂在怀里,语气缓和了些:“谢谢国强哥,天太晚了,家里全是孤儿寡母的,让你进去也不太方便,你替我给婶子和大妮嫂子道声谢。”
说完,她转身就往院里走,脚步虽有些沉重,却没有一丝犹豫,头也没回。
李九明跪在原地,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一阵一阵地疼。
寒风卷着他的呜咽声,在夜色里飘得很远。
他想喊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他与她的世界,也隔绝了他所有的愧疚与念想。
陈国强拍了拍李九明的肩膀,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李九明心里不好受,可做错了事,终究要付出代价,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屋里,陈小芳把红糖、五块钱和竹篮放在炕边的柜子上,身子顺着门板滑坐下来,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悲凉。
她知道,自己收下这些东西,是多么的无奈与屈辱,可对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对着腹中悄然生长的生命,她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她能做的,只是咬着牙撑下去。
窗外的寒风还在呼啸,刮得窗户纸“哗哗”作响,而她的心,比这冬夜还要寒凉。
过了许久,李九明才缓缓撑着地面爬起来,假肢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却远不及心里的凉。
他木然地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寒风像刀子般刮在他脸上,他却毫无知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陈小芳流泪的模样,还有她那句冰冷的“那行吧,你走吧”。
回到家时,陈春梅已经睡下。但李九明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睡了,却也没再多问——他们之间,本就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他不知道婚后的她为啥和婚前判若两人,却也没心思多问。
夜里,李九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边上传来陈春梅均匀的呼吸声,他却觉得无比愧疚。
他对不起陈小芳,也对不起眼前这个姑娘——他给了陈春梅一个名义上的家,却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与尊重,甚至还让她承受了不该有的委屈。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纸,洒在炕边的地面上,形成一片朦胧的光影。
李九明望着那片光影,心里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如何走下去。
他只知道,这冬夜的寒冷,不仅冻僵了他的身体,也冻僵了他的心,而这份寒冷,或许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慢慢消融。
村里的鞭炮声在远处隐隐传来,年味儿越来越浓,可李家和陈家的院子里,却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事,在这寒夜里艰难前行,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光明,还是更深的黑暗。
眼看春节近在眼前,年味越来越浓了,空气里都飘着盼年的热乎气。
第五生产队的社员们更是翘首以盼——今年收成格外喜人,上交国家公粮后,大伙儿按工分和人口,不仅分了金灿灿的玉米,每人还领了些饱满的黄豆、咯嘣脆的花生,清甜的山芋也早早就分到了各家。
而最让社员们心心念念的,是生产队里那两头膘肥体壮的大肥猪,圆滚滚的屁股溜光锃亮,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透着十足的分量。
这两头猪是生产队的公物,由队里的男女社员轮流精心喂养,虽说归集体所有,但年底杀不杀猪,可不是生产队长杨怀邦能独自拍板的。
架不住社员们一遍遍催促,杨怀邦赶紧找了大队书记杨怀书,一起向公社的陈家旺主任作了汇报。
陈家旺听了,当即爽朗大笑:“行!就按你们说的办,杀了分肉,让大伙儿过个肥年!”
他这话可不是随口应下的——陈家旺正有高兴的由头。
十来天前,街后大队张家六口在学校闹事,被当众批斗,这场批斗仪式还登上了当地报纸,照片上的他神情威严,格外惹眼。
后来,他还因此被县革委会主任当众表扬,领了奖状和奖品。对他来说,奖品与否并不重要,这份在全县大会上获得的表彰,才是最让他看重的荣耀。
私下里,他还略施手段,就从中收了50元钱,这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
同时,他还顾全了大嫂的面子,可谓一石三鸟!他没有理由不高兴!
还有一点就是,他本就是第五生产队的人,自家也在队里过日子,如今听了杨怀邦、杨怀书的汇报,自然不会做这“万人怨”的事,压根没有理由拦着不让社员们杀猪过个肥年。
杨怀邦见陈主任点头应允,连忙哈着腰连连道谢,转身出了办公室,脚下生风般冲回生产队。
他心里门儿清,陈家旺在杨集的话就是圣旨,他若反悔不让宰,没人敢违逆半分。
如今得了准信,他哪敢耽搁,一边安排社员们去猪圈逮猪,一边火急火燎派人去喊郭大瘸腿——这郭大瘸腿在食品站做临时工,是第五生产队公认的“御用杀猪师傅”,腿虽不方便,手艺却利落得很。
郭大瘸腿随手从食品站带来了那口长椭圆形的大杀猪桶。
社员们早已把两头猪绑了嘴,两头公猪哼哼唧唧地挣扎着,被大伙儿一前一后按在了桶沿上。
郭大瘸腿手起刀落,两道寒光闪过,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两头肥猪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这边猪刚杀完,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就端来早已烧滚的热水,倒进椭圆形的大桶里。
郭大瘸腿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小口,憋足了气往猪肚子里猛吹,不大一会儿,原本松垮的猪身就被吹得圆滚滚、紧绷绷的。
他把吹胀的猪放进热水桶里浸烫片刻,随后掏出那把半拱圆形的刮刀,亲自上手顺着猪身细细刮拭,没多大功夫,两头猪就褪去了黑毛,变成了干干净净的白条猪,旁边的社员们只在一旁搭手递工具、控血水,忙得热火朝天。
前后不过两三个小时,两头白条猪就被开膛破肚。
冒着热气的猪血,还有分门别类的内脏、头蹄下水,都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码放得整整齐齐,猪肉也分割得条理分明。
分肉的规矩是按人口来,同样五口人的家庭,分的肉斤两一致,还得荤素搭配。可那时候大伙儿肚子里缺油,谁都盼着多拿点肥肉,对瘦肉却不怎么待见——哪有绝对的公平?
杨怀邦心里还惦记着队里的陈小芳一家:陈家如今只剩祖孙四代四个女眷,陈福来和陈光明早在八九月份遇害,按规矩最多只能按一口人分肉。
杨怀邦先找生产队会计等人商量,又专门向杨怀书作了汇报,最终还是决定给陈家增补两人份额,按六口人分肉。毕竟陈家实在太过艰难,大伙儿都想让这苦命的一家,在难熬的日子里也能感受到乡亲们的温暖。
郭大瘸腿也不愿做那“万人愁”的角色,对人口特别多和特别少的家庭,都特意多添了些肥肉;头蹄下水也按户数匀了些。
分肉时,杨怀邦没忘了“吃水不忘挖井人”——他特意挑了四五斤上好的五花肉,搭配着肥美的猪蹄、厚实的猪肚和干净的猪肠,说是要“送给有关单位”,社员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给陈家旺主任的心意。
不过总共就这么点肉,分摊到每家每户本就不多,大伙儿也都不计较,任由他安排。
值得称道的是,杨怀邦自己半点没多捞,和普通社员分的分量一模一样,这一点上他向来做得敞亮,也难怪能得到社员们的信服。
这么一分下来,基本上每人都能分到一斤多猪肉,陈小芳家也领到了沉甸甸的一大块肉,肥肉占了多半。
社员们手里拎着肉、怀里揣着下水,脸上都堆着藏不住的笑,三三两两地互相打着招呼,路过杨怀邦身边时,都热络地说着感谢:“杨队长,多亏了你跑前跑后,还想着陈小芳家,今年这年才算有了盼头!”
那些抓到肥膘多的好肉、或是分到心仪下水的社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对着郭大瘸腿连连道谢:“大瘸腿,多亏你手艺好,分肉也公道!今年这肉吃得舒坦,谢谢你啦!”
郭大瘸腿抹了把额头的汗,咧嘴一笑,摆手说着“应该的”,眼里也满是帮大伙儿圆了过年心愿的满足。
年味伴着肉香在生产队里弥漫开来,家家户户都揣着沉甸甸的欢喜。
陈小芳一家捧着带着温度的猪肉,眼里泛起了泪光,这久违的肉香,成了她们寒冬里最暖的慰藉,盼着这热热闹闹的春节。
大年三十一大早,陈青就抱着女儿“陈铁梅”,和母亲一起收拾妥当就准备坐公共汽车往县城赶。
陈家旺却早已安排好了吉普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刚停稳就推门下了车,眉头拧成一团,大步流星走到宿舍门口,粗声粗气地喊:“干闺女,赶紧和丈母娘出来!” 他伸手“哗啦”一声拉开后车门,后排满满当当的礼品被震得轻微晃动,其中就包括杨怀邦送的那几斤猪肉。
陈青连忙和母亲从屋里出来,脚步都有些发颤。陈青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干爹,真不用麻烦您!我们自己坐公交车就行了,不耽误事儿的。” 陈母在一旁跟着点头,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连抬头看陈家旺的勇气都没有,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生怕拂了对方的意。
陈家旺听了,脸“唰”地沉了下来,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带着训斥的冲劲:“赶紧上车,废什么话?真不识好歹!” 他上前一步,伸手就往车里推搡,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陈青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张了张嘴,就被陈家旺眼一瞪——那眼神又冷又利,像淬了冰似的,瞬间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堵了回去。陈母吓得肩膀一缩,紧紧拉住陈青的袖子,见实在推辞不过,只好低着头,由陈青扶着硬着头皮上了车。
陈家旺等他们坐好,“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后门,趴在车窗上,眼神锐利地扫过两人,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到家了,替我给老丈人道声好。还有,我小姨子陈红安排到杨集工作的事,你们千万记牢了,年后就得把她带过来,可别耽误了!” 陈母连忙点头,连声道“记着了,记着了”,声音都带着几分发颤。
看着后座堆得满满当当的礼品,两人却半点高兴不起来——换做去年,这般待遇定会让她们喜出望外,可如今,她们早已被陈家旺的淫威吓得胆战心惊。
一路上,母女俩小心翼翼,一句话都不敢多讲,车厢里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直到车子驶近县城,才让小张提前停车,陈青抱着铁梅,母亲提着大包小包,悄悄回了家。
此时已近上午十点,年味儿在街巷里弥漫,陈父正在家中忙碌,见母女俩带着一堆东西回来,脸上却没半点喜色。
他一眼就猜到这是陈家旺送来的,沉默片刻后对陈青说:“你还是挑些东西带到婆家去吧。带多了怕你公婆和海波起疑,不是我不想让你都拿走,你看着选些合适的就行。”
陈青觉得父亲说得在理,便从中挑了那两三斤猪肉,又选了几样礼品,在父亲的帮忙下送到了婆家。
见女儿走了,陈母心不在焉地忙着做饭,一想到陈家旺对自己做的那些事,还有他要求把陈红带到杨集的吩咐,就浑身不寒而栗。
她私下里早已和陈青商量过,这事一定要跟陈红说清楚,万一瞒着不说,陈家旺迟早会找上门来——按他的性子,到县里开会时多半会顺路拐到这里,要是知道她们没把话传到,陈红在杨集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心里盘算着,既要把事情说明白,又要想办法阻止陈红去杨集。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陈红本就对陈家旺没好感,而且性子执拗,当初能把自己的工作让给哥哥陈军,自然不会在乎陈家旺安排的差事。
可即便如此,这话该怎么说出口、怎么圆过去,还是让她愁眉不展。
儿子陈军今天过年也没上班,早早回了家,可他正和隔壁的春梅处对象,一早就去她家玩了,没在家待着。
陈父送完女儿回到家,看着妻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又瞥了眼桌上堆着的礼品,心里便明白了——定是女儿又被陈家旺缠上了,一阵难过涌上心头。
他摸出一包大前门,啪嗒啪嗒抽着烟,坐在门口愁眉不展。
午饭做好没多久,陈红也从外面回来了。
陈父让她去隔壁春梅家把陈军喊回来,一家四口各怀着心事,围坐在一起吃这顿春节团圆饭。
席间,母亲犹豫了半天,终于试探着开口:“小红,杨集的陈主任说,让你年后到他那里去工作。”
陈红一听,立马急眼了:“我凭啥去他那儿工作?那个人满脑子都是坏主意,讨厌死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对我存着那些龌龊心思,我死也不去!”
陈父刚才听妻子提起陈家旺让陈红去杨集的事,也吃了一惊——这事妻子之前压根没跟他商量过,他狠狠瞪了妻子一眼。
如今听陈红明确表示不愿意去,夫妻俩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可没等他们松口气,陈红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俩吓出一身冷汗:“我才不稀罕他找的工作呢,现在已经有人帮我安排好工作了。”
“啥?有人帮你安排工作?是谁啊?”夫妻二人异口同声地追问。
陈红说完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立马停住话头,赶紧用手捂住嘴,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工作可是十分难找的,尤其是在县城里找一份吃皇粮的正式差事,简直比登天还难。
大女儿陈青当年就是为了“跳出龙门”,才委身给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陈家旺,如今深陷泥潭,悔不当初。
二女儿陈红长得比陈青还要水嫩好看,偏偏年岁小、涉世未深,而这年头能随便给人安排工作的,清一色都是县革委会的大干部之流。
陈父陈母心里咯噔一下,最怕的就是二女儿重蹈大女儿的覆辙,再被卷入那样的漩涡里。
一听陈红这话,夫妻俩的脸瞬间变了颜色,手上的筷子“啪嗒”一声,同时掉在了桌子上,叮当作响的声音在沉闷的饭桌上格外刺耳。
陈母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小红,你可不能糊涂啊!这工作到底是谁给你安排的?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也像陈家旺那样的人?”
陈父也皱紧眉头,脸色铁青地追问:“是啊,小红,这种事可不能瞒着家里!你年纪小不懂人心险恶,万一被人骗了,这辈子就毁了!快说,到底是谁?”
陈红被父母逼得眼眶都红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嘴唇抿得发白,半天憋出一句:“爸、妈,你们别问了,他是好人,不会害我的。”
“好人?”陈父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跟着晃动,“当年陈青也觉得陈家旺是能帮她的‘好人’,结果呢?你倒是说说,他到底是干啥的?怎么会平白无故给你安排工作?”
陈红被父亲的怒气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依旧咬着牙不肯多说。
陈母看着女儿委屈又倔强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急,语气软了下来:“小红,妈不是要怪你,只是怕你吃亏。你跟妈说清楚,不管是谁,咱们也好帮你把把关,别到时候像你姐那样……”
话说到一半,陈母哽咽着说不下去,想起大女儿的遭遇,眼圈瞬间红了。
饭桌上的气氛越发凝重,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声,却丝毫冲淡不了这满室的焦灼。
陈军看着父母焦急的模样,又看看妹妹通红的眼眶,也忍不住劝道:“小红,爸妈也是为你好,你就说说吧,到底是谁帮你安排的工作?咱们一家人也好商量。”
陈红低着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心里又委屈又纠结,既不想让父母担心,又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更不想让父母亲知道两人已经有了关系——她知道,一旦说出这些秘密,这个年恐怕就过不安生了。可看着父母那满脸的惊慌与期盼,她心里的防线也在一点点崩塌,嘴唇动了动,似乎终于要松口了。
喜欢小镇红颜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小镇红颜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