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脏六腑仿佛被塞进了一座烧红的铁炉，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我瘫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身体里的骨头似乎都已寸寸断裂，只剩下一张皮囊包裹着一滩烂泥。
血从我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将身下的泥土染成暗红色。
韩九娘跪在我身旁，撕下自己的衣角，疯了一样死死勒住我的手腕，试图止住那根本止不住的血。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你疯了！你把自己的命气全当柴火烧了……你看看你，现在连呼吸都带血沫子！”
我想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她，但喉咙里一阵翻涌，只猛地咳出一大口混着内脏碎块的黑血。
逆行咽气诀，这本就是同归于尽的法门。
我逆向引爆了这片土地上积攒了百年的万民悲愿，强行催动了那招“践土为符”，代价就是我的五脏六腑成了这些狂暴愿力的熔炉，现在，炉子快要炸了。
远处，那座由万千英魂意志铸就的光桥依然横跨天际，桥上的人影前赴后继，像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对岸日军阴阳师精心布置的阵列。
但我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
那桥不是我造的，是这片土地上无数不甘的亡魂，借我的身躯，以大地为纸，画出的一道悲壮的“归途图腾”。
一旦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桥就会塌，英魂就会散，被困在这里的十万大军，最终还是逃不过被活活困死在这死水囚笼里的命运。
时间不多了。
就在我意识将要沉入黑暗的刹那，身旁的韩九娘突然一咬牙，她抽出腰间的短刃，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在自己白皙的手臂上割下一块巴掌大的皮肉！
“守墓人禁触亡魂，但我这条命，早就不干净了。”她颤抖着，将那块血淋淋的皮肉，用力按在我胸口那道已经断裂、正在迅速黯淡的金色符文上。
血光一闪！
一股阴冷而精纯的力量顺着她的血肉涌入我的体内。
我体内那即将熄灭的法力残焰，竟被这股外力强行撩拨，微微震颤了一下，像风中残烛，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我猛然睁开眼，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爷爷笔记里的一句话：“凡人扛愿，最怕空腹承重。”
对，空腹承重！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半块硌得人生疼的干粮。
那是从青云岭带下来的粗面饼，里面掺着草根和树皮，硬得像块石头。
我费力地掰下一小块，塞进满是血腥味的嘴里。
牙齿几乎咬不动它，我只能用舌头和上颚慢慢碾磨。
就在这时，舌尖尝到了一丝奇异的甜腥——那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气息。
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无数饿死的人，留在风中、留在土里，最后一点不甘的执念。
我闭上眼，运转起那丝被韩九娘的血肉点燃的残余真息，将这块被我命名为“饿殍同食”的干粮碎屑，混着血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刹那间，我的识海天翻地覆！
眼前的黑暗被撕裂，我看到了一个画面：一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骨架的老农，正蹲在干裂的田埂上，他哆哆嗦嗦地用破碗舀起最后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小心翼翼地喂进身边同样瘦弱的儿子嘴里。
孩子狼吞虎咽，而他自己，则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泥块，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那是观音土。
这一口饭，他仿佛吃了三十年。
画面破碎，更多的面孔涌入我的脑海。
他们都是这片土地上最普通的人，没有名字，没有墓碑，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至死都在忍受着饥饿和苦难。
我豁然睁眼，双目之中赤红一片，仿佛有两团业火在燃烧。
我不再去想什么乾坤玉佩，也不再试图结印念咒。
我猛地伸出那只还在流血的手，狠狠抓起一把混着我的血与战场尘灰的泥土，然后不顾一切地拍在自己的脸上！
“你们吃的苦，我今天替你们吐出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泥土附面的瞬间，我背后浮现出的不再是金戈铁马的英灵，而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百姓身影。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挑着沉重的担子，有的背着简陋的药箱，有的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
他们从历史的尘埃中走来，一步一叩首，走过这片他们用血汗浸泡了千年的土地。
他们的脚步声，没有英魂冲锋的铿锵，却汇成了一股更加沉重、更加无法撼动的洪流，顺着我拍在脸上的手掌，疯狂地灌入脚下的大地！
轰隆——
整条干涸的河床再次剧烈震颤，这一次，裂开的不再是符文阵法，而是一条由亿万只脚印硬生生踩出来的“血路”！
这条路自南向北，贯穿了整个峡谷，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直抵敌阵核心！
对岸，那些作为阵眼的铜桩应声炸裂，数不清的镇魂幡在瞬间化作飞灰。
就连高台之上那几个不可一世的日军阴阳师，也被脚下毫无征兆突起的土刺贯穿双腿，惨叫着被钉死在法台之上！
韩九娘搀扶着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望着那条仿佛拥有生命、正在微微起伏的血色道路，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它……它活了？”
我嘴角的鲜血不断淌下，却咧开嘴，露出一抹惨烈的笑容：“不，是它本来就没死。”
就在此刻，我口袋里那枚一直沉寂的赤晶，突然变得滚烫，几乎要将我的皮肉烙穿！
一道血红色的光芒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映出了一行全新的、带着无尽杀伐之气的小字：
终点变更——前线指挥部，1938.4.6。
光桥和血路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地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满目疮痍的河床和刺鼻的血腥味。
我知道，我们赢得了暂时的喘息，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致命的坟场。
我扶着韩九娘，深吸一口冰冷而血腥的空气，指向北方那片被炮火染红的天际。
那里，比这片死水囚笼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正在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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