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某个间隙，墨笙抬眼看了看走在前方，正比划着描述某种过滤装置构想的燕丹，阳光落在他依旧泛着淡淡红晕的耳廓和格外明亮的眼眸上，确实……像是被精心呵护滋润过的玉石，由内而外透着一种温润踏实的光泽。
墨笙低下头，掩去嘴角一丝了然的笑意，继续在手中的小木片上，飞快记录下燕丹关于“多层竹帘过滤杂质”的构想。
大王“疼爱”人的方式她不懂，但能让燕丹这家伙露出这样一面，想来……那位的手段，恐怕比最精密的机关还要厉害几分。
送走燕丹后，寝殿内似乎瞬间安静空旷了许多。
嬴政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雕花，方才与燕丹相处时的柔和暖意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秦王的冷硬思虑。
朝堂上那些“罢兵”之声固然可厌，但燕丹最后那番关于“士族博弈”与“历史惯性”的话，却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被怒火充盈的头脑，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跳出单纯的愤怒，以更务实、更长远的眼光，去审视赵国献头求和这件事，以及其背后牵扯的整个局势。
他需要更清醒的头脑，而不是被情绪左右，而能提供相对务实分析的，自然不是那些各怀私心的宗亲。
“来人。”嬴政转身，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沉肃，“召客卿李斯、廷尉王绾、上卿蒙恬、典客姚贾，即刻入宫议事。”
他没有召太多人，只点了这几位或心腹重臣，地点也未选在正式的前朝大殿，而是定在了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偏殿书房，氛围更偏重务实与效率。
不多时，四人奉命而至，行礼之后，分坐两旁。
他们皆能感觉到大王如今心情与朝会时已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外露的雷霆之怒，多了几分深沉的冷凝。
嬴政没有赘言，开门见山：“赵国献赵偃之首求和，朝中多有罢兵之议。”
“寡人今日召尔等，非听空谈仁义得失，尔等皆寡人信重之臣，姑且抛开那些虚言，只从务实利害，剖析于寡人听。”
“此际，是罢兵暂缓，还是应一鼓作气，直捣邯郸？”
他目光扫过四人，最后落在李斯身上：“李斯，你先说。”
李斯早已打腹稿，闻言拱手，条理清晰道：“大王，臣以为，是否罢兵，需权衡三事。其一，道义与口实。当初对赵用兵，公开之由乃是惩其介入嫪毐之乱，图谋不轨。”
“如今元凶赵偃已死，首级在此，赵国新君又遣使谢罪，若我大秦仍执意灭其国，在天下人看来，惩处之由已失，或有‘恃强凌弱’、‘贪得无厌’之讥。”
“于口舌道义上，确已落于下乘，山东诸国若借此煽动，恐对大王声望与日后外交不利。”
嬴政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不置可否：“其二？”
“其二，国力与时机。”王绾接过话头，他主管司法，但也对民生经济有全局了解，“郑国主持开凿之渠，虽已见大效，然整体工程尚未完全告竣，已疏通之河道两岸，新得沃野千里，正需大量庶民前往垦殖，方能化为实实在在的粮仓。”
“此时若将大量人力、物力长期投入对赵灭国之战，恐影响屯垦大计。粮仓不实，日后更大规模之战事，底气便不足。”
蒙恬作为军方代表，沉吟片刻，也开口道：“大王，从纯军事角度看，我军连战连捷，士气正旺，一鼓作气拿下邯郸，确有相当把握。然赵人此番献首，亦是哀兵之兆。”
“邯郸乃赵都，城高池深，若赵人真被逼至绝境，举国死守，我军纵能攻克，伤亡损耗必极为惊人。”
“且战线拉长，后勤补给压力巨大。更为可虑者，”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正如李客卿所言，若五国见我大秦灭赵之心坚决，惧祸及己身，再次合纵来救，我军将陷入两面乃至多面受敌之境，风险骤增。”
姚贾最后补充，他负责外交情报，消息灵通：“大王，据臣在各国之间所得消息，齐王建态度暧昧，楚王犹疑，魏王增则一直对当年我大秦夺取郢都耿耿于怀。”
“赵偃之死，对诸国震动不小。他们一面惧我大秦兵威，一面又恐成为下一个赵国。此时确有可能借吊唁赵偃之机，暗中串联。我大秦不可不防。”
四人的分析，角度不同，但都指向了现实存在的难题和风险。
没有一个人再提“仁义”，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利害”：道义口实的转移、国内农耕的需求、军事上的潜在风险、外交上的合纵威胁。
嬴政沉默地听着，心中的怒火早已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他讨厌掣肘，厌恶那些目光短浅的私心，但他更是一国之君，他必须对这场战争，对这个国家的未来负责。
燕丹说得对，他需要这些人，需要这个阶层来治理天下，而他们，也在用他们的方式展现“价值”和施加影响。
更重要的是，他嬴政的目标是统一天下，而非仅仅攻破一座邯郸，或赌一时之气。
如果暂时的退让，能换来更充足的准备、更有利的时机、更小的代价，那么这退让，便不是怯懦，而是策略。
“如此说来，”嬴政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偏殿中回荡，“灭赵之事，确需暂缓。”
李斯等人微微屏息，等待下文。
“然，”嬴政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昔，“暂缓，非放弃。罢兵，亦非示弱。”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猎手审视陷阱的专注，“赵偃虽死，赵国根基未毁。今日之退，是为他日更彻底地碾碎它。”
“大王英明。”李斯适时道，“当前要务，乃是利用此间隙，厚植国力，化解潜在合纵之危，并寻得新的，更无可指摘的灭赵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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