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岩县城的东市,天刚蒙蒙亮就挤满了人。
卖菜的农妇挑着担子,新鲜菜叶上还挂着露水;铁匠铺的学徒拉着风箱,炉火把半个铺面映得通红;从南边来的布商吆喝着新到的绸缎,几个妇人围在那里挑花了眼。街道两侧的店铺,有一半挂上了新招牌,漆色鲜亮。
这是狼牙公国治下的第三个秋天。
距离杨帆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不过两年多光景。可眼前这番车水马龙的景象,任谁看了都不敢相信,这座城去年此时还是饿殍遍野、死气沉沉的鬼域。
“让开!都让开!”
一声粗哑的喝骂打破了市集的喧闹。
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推着一辆堆满麻袋的板车,蛮横地在人群中冲撞。一个挑着鸡蛋的老农躲闪不及,箩筐被车轴挂倒,黄白蛋液顿时洒了一地。
“我的蛋!我……”老农急得声音发颤。
推车的汉子扭头啐了一口:“老东西不长眼!误了张爷的货,你赔得起?”
旁边卖菜的妇人小声嘀咕:“又是张麻子的人……这个月第三回了。”
老农蹲在地上,颤抖着手想捧起那些破碎的蛋壳,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那几筐鸡蛋,是他和老伴攒了半个月,指望着卖了换盐扯布过冬的。
“站住。”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来人身穿深青色公服,腰间挎着制式腰刀,身后跟着四名同样装束的年轻人。为首者约莫三十岁,面容瘦削,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新组建的“巡捕房”总捕头,赵铁鹰。
他原是周丕麾下一个什长,腿脚受过伤,不适合再上阵冲杀。上个月张玄整顿治安,从退役老兵中选拔可靠之人,他一眼就被相中。
推车的几个汉子脚步一顿,领头的那个转过身,脸上堆起假笑:“哟,赵捕头,早啊。我们这是给城南张爷送粮,赶时间……”
“赶时间就能撞翻老人的生计?”赵铁鹰走到板车前,伸手拍了拍麻袋,“东市辰时后方许货车进入,规矩贴了满街,你们张爷不识字?”
那汉子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赵捕头,张爷可是给公国捐过五百石军粮的,杨公都夸过……”
“杨公夸的是他捐粮,不是让他的人横行市集。”赵铁鹰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撞翻货物,照价赔偿。阻碍交通,罚款三百文。现在付钱,或者跟我回巡捕房,等你们张爷来领人。”
场面一时僵住。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悄悄拍手,也有人面露担忧——张麻子是城里数得着的粮商,据说背后还攀着某个原黑云寨降将的关系,可不是好惹的。
那领头的汉子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数了三百文扔在地上,又掏出几十文丢给老农,恨恨道:“今日算我晦气!我们走!”
板车调转方向,悻悻离去。
赵铁鹰弯腰,捡起地上那串铜钱,走到老农面前,轻轻放进他手里:“老伯,点点数目可对?”
老农哆嗦着嘴唇,突然就要跪下磕头。
赵铁鹰一把扶住:“使不得。公国设巡捕,就是保境安民。日后再有这等事,直接来巡捕房报案。”他转身对围观的百姓扬声道,“诸位!东市新规,辰时前只许行人、挑担入内,货车一律走西侧专道。若有违者,无论何人,一视同仁!”
人群响起零星的叫好声。
但赵铁鹰转身时,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这一个月来,类似的冲突发生了不下二十起。商业繁荣是好事,可随之而来的,是地盘争抢、欺行霸市、假冒伪劣……他手底下这五十号巡捕,日夜轮值都忙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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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城西的“商事仲裁所”里,争吵声几乎掀翻屋顶。
“萧大人!您得评评理啊!”一个胖商人拍着桌子,唾沫横飞,“说好的一百匹细棉布,他送来的全是次货!经纬稀疏得能漏风!这让我怎么跟下家交货?”
对面瘦高的布商冷笑:“契约上只写‘细棉布’,又没写经纬密度。我给你的就是细棉布,何来次货之说?”
“你、你这是狡辩!”
“白纸黑字,公道自在!”
坐在主位的萧何揉了揉眉心。
这位以后勤统筹闻名的新晋文臣,如今还兼管着商事仲裁。他面前摊开两份契约,条款确实写得粗疏——只写了货物种类、数量、价格和交付时间,至于质量标准、验收方式、违约赔偿,一概没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狼牙公国草创,商事法规几乎一片空白。从前黑云寨统治时,做生意靠的是人情、靠的是拳头,甚至靠的是给寨主上供。如今秩序初立,商人蜂拥而至,可旧的规矩不管用了,新的规矩还没完全立起来。
“二位,”萧何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契约确有疏漏。按公国新颁《市易暂行条例》,货物交易须有明确标准。此次纠纷,双方皆有责任。”
他提笔写下裁决:买方按七成价格支付货款,卖方需补偿买方三成预期利润损失。并勒令双方今后交易,必须使用仲裁所提供的标准契约文本。
胖商人虽有不甘,但见萧何神色肃然,只得认了。瘦布商还想争辩,萧何抬眼看他:“若不服裁决,可上诉至张玄丞相处。不过,”他顿了顿,“张相近日正核查各家商铺的纳税账目。”
瘦布商脸色一白,顿时噤声。
送走两人,萧何长叹一声,对身旁的书吏道:“把今日这案例抄录下来,附上标准契约模板,明日张贴于各市口。还有,通知各行业行首,三日后到此议事,共商行业标准。”
书吏应下,却又迟疑道:“萧大人,那些行首……怕是各有算盘。城南粮行的张麻子,昨日还放话说,他的生意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萧何眼神微冷:“告诉他,狼牙公国的市集,轮不到任何人称王称霸。杨公的刀,能砍黑云寨的匪,就能砍奸商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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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杨帆耳中时,他正在城北新辟的校场上,看霍去病操练骑兵。
“商事纠纷这个月第四十七起,治安案件九十三起,比上月增了三成。”张玄站在一旁,捧着卷宗,声音里透着疲惫,“繁荣是繁荣了,可这乱象……老臣愧对主公信任。”
杨帆望着校场上纵马驰骋的年轻骑士们,沉默片刻,忽然问:“张相,你觉得这是坏事吗?”
张玄一怔。
“两年前,灰岩县城里可有过这么多纠纷?”杨帆转过身,目光清亮,“没有。因为那时候,大部分人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要么饿死,要么被抢,要么逃荒。现在他们能争吵,能告官,能想着怎么做生意赚钱——这说明他们活过来了,有心气儿了。”
他走到校场边的土坡上,俯瞰着远处城墙内升起的炊烟:“烦恼,是因为我们在往前走。若是一潭死水,哪来的烦恼?”
张玄怔然,随即深深一揖:“主公英明,是老臣着相了。”
“不过,”杨帆话锋一转,“活水若没有河道引导,就会泛滥成灾。治安要管,商事要立规矩——但怎么管,怎么立,得有章法。”
他走下土坡,边走边说:“巡捕房不能光靠赵铁鹰那几十号人。各坊设坊正,协助治安;商户实行连保制,互相监督;重大商事契约,必须到仲裁所备案。还有,那些退役的老兵,不是正愁安置吗?挑识字的、稳重的,充实到巡捕和仲裁所去。”
张玄眼睛一亮:“主公此法甚善!老兵熟悉军法,令行禁止,正适合此类职务。只是……经费?”
“从市税里出。”杨帆毫不犹豫,“取之于商,用之于商。另外,告诉萧何,商事条例不要闭门造车。召集那些正派的商人一起议,他们最懂行里的门道。规矩要严,但不能不教而诛。”
“是!”
“还有,”杨帆停下脚步,看向张玄,“我听说有个叫张麻子的粮商,很有些跋扈?”
张玄面色一肃:“确有此事。此人原是个混混,黑云寨时巴结上了一个小头目,倒卖粮食起家。我军入城后,他第一个捐粮示好,所以……”
“所以就成了护身符?”杨帆冷笑,“捐粮是功,该赏的赏了。但功是功,过是过。让你手下人盯紧他,若是正经做生意,公国保他平安;若是还想玩从前那套欺行霸市、钻空子的把戏……”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的寒光让张玄心中一凛。
“老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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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东市口贴出了新的告示。
《灰岩县城治安管理十条》、《商事交易暂行规范》、《市税征收细则》……白纸黑字,盖着狼牙公国丞相府的大印。告示前围满了人,有识字的书生大声念着,不识字的百姓踮脚听着。
“凡强买强卖、欺行霸市者,视情节轻重,罚没货值三至十倍,拘押十日至半年……”
“货物交易,须明示质量、数量、价格,买定离手后如有纠纷,可至商事仲裁所申诉……”
“各坊设坊正一名,由坊内住户公推,协助巡捕维持治安、调解纠纷……”
人群议论纷纷。
卖菜的王婆拉着旁边豆腐坊的李嫂,小声道:“这下好了,上月西街那个猪肉刘,给我称肉总缺斤短两,我说他他还凶。改天我也去那个……仲裁所告他!”
李嫂却有些担忧:“可是……那些大户要是欺负咱们,真能告得赢吗?”
“怎么告不赢?”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插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走路微跛的老者站在人群后。他穿着半旧的军服,没有披甲,但腰杆挺得笔直——正是刚被任命为南坊坊正的老兵,孙大锤。
“老子当年跟着杨公打黑云寨,胸口挨了一刀都没皱过眉。”孙大锤指着告示,“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杨公和各位大人,熬了多少夜才定下来的。要是有人觉得这是摆设,大可以试试——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咱们狼牙军的刀快!”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叫好声。
孙大锤这话说得粗,却让百姓们心里踏实了。是啊,这狼牙公国,不是从前那个官商勾结、兵匪一家的世道了。杨公的兵,是真敢为老百姓出头的。
而在城南张宅,张麻子摔碎了一套上好的青瓷茶具。
“坊正?仲裁所?标准契约?”他肥硕的脸涨成猪肝色,“这是要断老子的财路啊!”
管家小心翼翼道:“爷,听说这是杨公亲自定的章程……”
“杨公杨公!他当年还是个流民呢!”张麻子压低声音,眼中闪过狠色,“去,找陈校尉。他以前受过我的好处,现在在军中管着后勤采买……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倒要看看,这狼牙公国,是不是真就铁板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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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杨帆站在重新修葺的县衙阁楼上,望着城中渐次亮起的灯火。
冯源轻轻为他披上外袍:“听说今日新规颁布,市集反响颇好。”
“好与不好,要看长远。”杨帆握住她的手,那手上还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治国如烹小鲜,火候不到不行,火太急了也不行。现在咱们是在给这锅汤立规矩——盐放多少,火候几成,什么时候下什么料。”
冯源依偎在他肩头:“你会很累。”
“累也值得。”杨帆望着万家灯火,声音很轻,“你看这些光,每一盏后面,都是一个家。两年前,这些家里可能正在易子而食,可能正在哀哭等死。但现在,他们能在灯下吃饭、算账、教孩子识字……这就是我们拼命的理由。”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三更了。
杨帆转身,搂住冯源的肩膀:“走吧,明日还有朝会。张玄要汇报新规实施细节,萧何要呈报第一批标准契约模板,光羽那边还有边境的最新情报……”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融进秋夜的凉风里。
而在城东的一间普通民房中,赵铁鹰还在灯下整理今日的案卷。城南的商事仲裁所里,萧何带着几个书吏,正在修订行业标准条款。城西的军营中,霍去病借着月光擦拭马刀,脑中推演着骑兵战术。
这座城睡了,又好像没睡。
有一种新的秩序,正在曾经的废墟上,一寸一寸生长起来。它有烦恼,有争吵,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正因为如此,它才是活的。
繁荣的烦恼,总好过死寂的绝望。
而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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