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仲西巡,昧谷定秋
平阳城的秋意刚漫过护城河时,和仲的队伍已在西门外整装。五百名士兵的甲胄映着淡金色的阳光,三十头骆驼卧在沙地上,驼峰间堆满了羊皮囊——里面盛着足以支撑半年的饮水,还有用油布裹好的谷种与布匹。风从西方吹来,带着隐约的干燥气息,像在预告前路的苍茫。
羲和踏着满地梧桐叶而来,素白的裙裾上绣着白虎七宿的纹样,随着步履轻摇,仿佛有只银虎在衣间潜行。她手中的竹简用白玉环束着,另有一枚玉圭躺在紫檀木盒中,玉质莹白如凝脂,泛着清冷的光泽。“西方属金,主秋,”她将竹简递与和仲,指尖掠过竹片上的星图,“白虎七宿沉落之地,万物收敛,暑气渐消,你要寻的昧谷,是太阳休憩的居所。”
和仲展开竹简,见上面用墨线勾勒着西方的山川,最西端标注着“昧谷”二字,旁边画着落日熔金的图案。“太阳休憩之所?”他摩挲着圭表的刻度——这是临行前特意定制的,比寻常圭表长出三尺,以便在日影最长时仍能测量。
“日落最西处,”羲和打开木盒,白圭在阳光下流转着月华般的光,“秋分那日,太阳会沿着这圭所指的方向沉入山谷,日影长度达全年之最,昼夜分毫不差。”她指尖点过圭上的云纹,“此乃西极圭,可助你辨识方位,若遇干旱缺水,贴身佩戴能安神定气。西方多戈壁,风如刀割,水似琼浆,切记时时省察水源。”
和仲将白圭收入怀中,玉质的清凉透过衣襟漫开来,压下了几分临行的焦灼。他望向西方天际,那里的云层被阳光染成淡金,仿佛能看见无尽的黄沙在云端翻滚。“臣定能测得秋分,让西陲百姓知收割、懂储藏。”他躬身行礼时,腰间的铜佩发出清越的响,与风中的驼铃相和。
放勋的送行仪式上,老帝王亲自为和仲系紧了骆驼的缰绳。“朕让人备了三十头骆驼,”他拍了拍驼峰上的羊皮囊,“每囊水都标了刻度,每日饮用不得超过半囊。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会骗人,但水不会。”他又指着随行的几名牧民,“他们是河西最懂水脉的,跟着他们走,错不了。”
和仲望着那些牧民——他们头戴毡帽,皮肤是被风沙吹成的深褐色,手里握着青铜水杖,杖尖能探知地下三尺的水源。“陛下放心,”他从怀中取出水囊,喝了一小口,“臣带了《山海经》里记载的识水术,更带了平阳的谷种。西方的土地,也该长出我们的庄稼。”
队伍出发时,西门的铜钟鸣了三响。和仲回头望了眼平阳城,城楼的影子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位守望的老者。他勒转马头,青色的披风在风中展开,如一片舒展的云,朝着西方的苍茫而去。
西方的路,是用黄沙与风铺就的。出了中原腹地,先是稀疏的草原,牧草渐渐从青翠变成枯黄,随后连草都罕见了,只剩下无垠的戈壁,砾石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仿佛满地碎银。太阳升到中天时,空气热得像要燃烧,鞋底踩在石头上,能感受到灼人的温度,连骆驼都耷拉着脑袋,鼻孔里喷出灼热的气息。
最可怕的是沙尘暴。起初只是远处的天际泛起黄雾,转眼间便狂风大作,黄沙如万马奔腾般席卷而来,天地间顿时一片昏黄,连太阳都变成了朦胧的光斑。“围成圈!护好水囊!”和仲高喊着,声音被狂风撕得粉碎。士兵们迅速背靠背围成圆阵,将骆驼与物资护在中央,用毡布蒙住头脸,任由黄沙打在甲胄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石子在敲打。
有次沙尘暴持续了整整一夜。当风势渐歇,天色放亮时,和仲发现队伍被吹偏了方向,两名负责探路的士兵不见了踪影,几袋粮食被黄沙埋得只剩个角。他让人扒开黄沙寻找,手指被砾石磨出了血,终于在一处低洼地找到了那两名士兵,他们蜷缩在骆驼身下,嘴唇干裂,却紧紧抱着水囊——那是全队仅剩的半囊清水。
“往西走,”一位老牧民拄着水杖,指着西方天际,“看那朵云,像骆驼的,跟着它走,能找到水源。”和仲望着那朵孤零零的云,在蓝得发脆的天空中缓缓移动,像个沉默的向导。队伍跟着云走了三日,果然在一处沙谷里找到了泉水,水不多,却清冽甘甜,足够全队饮用两日。
历经三个多月的跋涉,当第一缕秋风带着草木气息吹来的时候,队伍终于走出了戈壁。眼前出现了连绵的群山,山谷幽深,谷底流淌着清澈的溪流,两岸的胡杨树叶金黄如蝶,在风中簌簌作响。“是昧谷!”老牧民突然跪倒在地,朝着山谷深处叩拜,“太阳落在这里,神住的地方!”
和仲取出西极圭,玉圭在阳光下指向山谷中央的峭壁,那里的岩石被夕阳染成赤金,仿佛天然的观象台。他登上峭壁时,正好赶上日落——一轮红日缓缓沉入山谷,将天空染成橘红、玫紫、靛蓝,层层叠叠,像幅流动的织锦。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时,山谷里升起薄雾,带着草木的清香,与戈壁的干燥截然不同。
“就在这里建观象台。”和仲望着落日沉落的方向,西极圭在掌心微微发烫,“太阳从这里落下,便从这里定西方。”
昧谷的岩石坚硬如铁,开采不易。和仲让人用篝火烘烤岩石,再泼上冷水,利用热胀冷缩让岩石开裂,这样才能凿下石块。他们将巨石一块块垒砌在峭壁之上,用石灰与细沙混合的泥浆粘合,缝隙处再钉入青铜栓,确保观象台能抵御山谷的狂风。
附近的游牧部落起初充满敌意。他们骑着野马,举着石矛,在观象台附近徘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像在警告闯入者。和仲让人送去水囊与粮食,自己则坐在峭壁上,每日观测日落,用木炭在岩壁上画出日影的轨迹。有次部落的孩子掉进溪流,和仲纵身跃入水中救起孩子,冰冷的溪水浸透了他的衣袍,却让部落首领放下了敌意——他举着羊角杯,将里面的马奶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和仲行了个草原礼。
“我们跟着太阳游牧,”首领用生硬的中原话解释,指着迁徙的羊群,“太阳落得远了,就往南走;落得近了,就往北去。”
和仲指着岩壁上的日影图:“我能告诉你们,太阳何时落得最远,何时最近。那时,你们的羊最肥,草最茂,粮食也该收了。”他让人取出谷种,在溪流边开垦出一小块土地,演示播种的方法,“这东西,不用追着太阳跑,种在地里,秋天就能收获。”
观象台建成那日,和仲将西极圭立于台顶,玉圭与落日的方向严丝合缝。他开始每日观测:清晨记录太阳升起的方位,黄昏测量日影的长度,夜里则辨认白虎七宿的轨迹——奎、娄、胃、昴、毕、觜、参,像把银色的镰刀,横亘在西方的天际。
他发现日影在渐渐变长,从秋分时的基准线开始,每日增加一丝,像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拉长。山谷里的胡杨树叶渐渐黄透,随风飘落,铺满谷底,像层金色的地毯;迁徙的鸿雁排着“人”字,从头顶飞过,鸣声在山谷里回荡,带着远去的苍凉。
秋分前一日,和仲彻夜未眠。他站在观象台上,见白虎七宿中的奎宿恰好升至天顶,像枚银色的玉斧,悬在深邃的夜空中。西极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与奎宿遥相呼应,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的对话。
次日黄昏,太阳如往常般沉入山谷。和仲盯着圭表的日影,看着它一点点拉长,最终与预先刻下的基准线重合——不多一分,不少一寸。他又望向天空,奎宿正随着落日缓缓沉向地平线,星光与落日的余晖交织在一起,温柔得像层薄纱。
“秋分至!”和仲高声宣布,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晚归的飞鸟,“今日昼夜均分,鸿雁南归,草木黄落,正是收割储藏之时!”
他让人取来凿子,在观象台的岩壁上刻下观测结果:“秋分,日入奎宿,影长五尺三寸,昼五十刻,夜五十刻。”又刻下农事指引:“收割禾稼,晾晒仓储,修补羊圈,以备冬寒。”
游牧部落的百姓围过来看,当他们明白这岩石上的刻痕能告诉他们何时该迁徙、何时该储存牧草时,纷纷对着岩壁跪拜,像对待神明般虔诚。和仲趁机教他们搭建粮仓,用胡杨木做架,用羊皮做顶,既能防潮,又能防鼠;又教他们种植耐寒的粟米,在溪流边开垦梯田,利用水力灌溉。
“冬天来了,不用再往南飞那么远。”和仲指着刚种下的粟米,“这里的土地,能养你们。”
为了让历法与农术扎根西陲,和仲决定修建城邑。游牧部落的百姓踊跃参与,他们用石块垒墙,用胡杨木做梁,很快便在观象台附近建起了一片屋舍。和仲为它取名“白丘城”,取“白虎栖息,丘阜安宁”之意,城中设了观象署,让懂得星象的士兵留下;又设畜牧署,专门教导牧民改良羊群、储存牧草。
离别的时候,白丘城的谷仓里已堆满了新收的粟米,羊圈里的羊群肥硕健壮,胡杨木搭建的屋舍在秋风里透着暖意。部落首领送给和仲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刀鞘上刻着太阳与奎宿的图案。“我们会照着岩石上说的做,”他拍着和仲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拍石头,“等明年鸿雁回来,我们会记着派人告诉你。”
和仲望着山谷里的金色胡杨,望着岩壁上的刻痕,望着远处草原上牧民们赶着羊群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踏实的暖意。他将西极圭留在观象台,让它继续守护这片土地的时序。“不必派人,”他笑道,“到了秋分,奎宿会准时告诉你们。”
队伍返程时,白丘城的百姓站在山口相送,孩子们举着用胡杨叶做的风车,在风中跑得欢。和仲回头望去,见观象台的影子在夕阳里与山谷融为一体,像枚巨大的玉圭,稳稳地扎在西方的土地上。
此时的西方,正值金秋,草原上的牧草结满了籽,牧民们哼着歌谣打草;田埂上的粟米弯着沉甸甸的穗,百姓们挥着镰刀收割,笑声在山谷里回荡,与雁鸣、风声交织在一起,像首丰收的乐章。而那座崭新的白丘城,正像颗饱满的种子,在昧谷的土地上,开始孕育冬日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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