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着，皇后又在养心殿侍疾。众妃便按规矩来景仁宫给苏绿筠请安。不过说是请安，其实也是众人坐在一块儿聊会儿天罢了。
金玉妍觉得皇帝病重，她若是能为弘历侍疾，事后弘历提起也是大功一件，这会儿便露出了一个略有些谄媚的笑脸看向苏绿筠：
“呦，皇上这病来的又凶又急，臣妾等身为宫妃，总该为皇后娘娘分忧。纯贵妃娘娘位高有德，也请您再劝一劝皇后娘娘，让咱们也轮流去一去吧。”
苏绿筠手上捻着一串纯白色的珠串，低眉浅笑不发一语。
陆常在陆沐萍睨着她的神色大着胆子开口：“皇后娘娘也是怕皇上这病过人这才不叫咱们去的呢。”
“陆常在说的是。”苏绿筠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疥疮感染性极强，稍有不慎就会毁了容颜。妹妹们也都清楚在宫里若毁了容颜，这辈子可就完了。一眼望的到头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呢？”
金玉妍最是爱惜自己，一听这话，立即笑了起来：“呦，倒是臣妾浅薄无知，竟然还不知道有这一层。”
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底下的人也明白了现状，她们大多都年轻，正是青春正盛的时候。为皇帝侍疾，虽然能在皇帝面前留下个好名头，可最终这宫里凭的也不仅仅只有名头。
色衰而爱弛，这个道理她们清楚。
众人随后又不约而同地聊起了别的事情，大家坐在一处喝着茶，吃着点心再聊些闲话，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不过苏绿筠倒是一直低着头，没怎么参与她们之间的聊天，目光只是偶尔撇向静静坐在角落的意欢。
果不其然，过了一小会儿，意欢便站了起来走到苏绿筠面前行了个礼，清高的神色带了些哀求：
“纯贵妃娘娘，臣妾不怕毁容，臣妾只想去照顾皇上。皇上此时这是需要人的陪伴，也需要抒发内心的苦闷。臣妾不仅能照顾皇上，还能为皇上念诗疏散他的心肠，臣妾……”
“舒嫔。”苏绿筠抬起头，脸上永远是那温和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扎心：“不是本宫心狠，你既然对皇上一往而情深，就该好好留着你这张脸。只有这样，皇上才会喜欢你，而不是喜欢你的诗。”
坐在下头的嫔妃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没想到这一向温和的纯贵妃如今也有了些锋芒。
“只要皇上能好，臣妾愿意一辈子都不见皇上。”意欢听懂了她的意思，但比起这些虚的，她更在乎自己的爱情和真心。只要有真心在，她就什么都不怕。如今这样恳求苏绿筠，不过也是清楚她在宫中那善良温和的好名声，想着她不会拒绝自己罢了。
苏绿筠却笑了，声音有些慵懒：“舒嫔，你是宫妃，就该守好宫妃的职责。皇上喜欢你，喜欢你这张脸，你就该好好为皇上保护好这张脸。况且，皇后娘娘是皇上的妻子，帝后一体，你是怕皇后娘娘照顾不好皇上吗？”
意欢一噎，苏绿筠继续道：“谁都知道你情深义重，可这个宫里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情深义重。已逝的哲妃在皇上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就一直陪伴在他身侧了，她和皇上没有情谊吗？皇后娘娘是皇上的发妻，这么多年夫妻琴瑟和鸣，难道她和皇上没有情谊吗？”
“在座的各位出身各异，谁对皇上是没有真心没有真情的？病倒了的娴妃甚爱绿梅，皇上特意派人从江南寻了珍贵的名种来；嘉妃擅跳玉氏舞蹈，玉氏形制的华服做了一套又一套；慧贤皇贵妃和怡嫔一个爱弹琵琶，一个爱弹月琴，宫里多少名贵的琵琶和月琴堆的都放不下了，他们和皇上之间没有真心吗？”
众人听着她语气愈发严厉，都不禁噤若寒蝉，只不过比起这些，大家还是更好奇，今日的苏绿筠究竟怎么了？
“让皇上开心，为皇后分忧，对太后尽孝，给大清绵延子嗣这才是后妃的职责。不是成天把情谊挂在嘴边，好像自己格外遗世独立一样。”
苏绿筠冷了脸，眉头轻蹙：“如今你身为宫妃最应该做的就是安安稳稳的留在自己的宫里，安安稳稳的待着，不要给本宫、给皇后，给皇上、太后，任何一个人带来不该有的麻烦。”
说到这里，她忽地笑起来：“你的情谊，太微不足道，也太不值得提了。若真要论起来，你在皇上心里连前五都进不去呢。”
意欢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由恳求的苍白转为被戳穿心事的涨红，最后凝固成一片难堪的灰败。
她一直自诩与众不同，那份对皇帝的深情是她在这深宫立足的根本，是她区别于其他“庸脂俗粉”的傲骨。
可如今，这份情意被纯贵妃当众贬得一文不值，甚至被拿来与那些她素日里未必瞧得上的“宠爱”相提并论，还被赤裸裸地指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如此微不足道！
巨大的羞辱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只觉得景仁宫正殿里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那些妃嫔们看似低垂的眼帘下，恐怕都藏着对她的嘲笑和怜悯。
金玉妍嘴角那若有似无的弧度，陆常在眼中闪过的嘲讽，甚至角落里那些更低微的常在、答应们交换的眼神，都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臣妾……告退。” 意欢眼含泪水，看起来好不可怜。声音更是干涩发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她匆匆朝上首的苏绿筠行了一个礼，礼毕意欢不敢再看任何人，更不敢对上苏绿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怜悯的目光。
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尊严扫地的地方。
脚步虚浮踉跄，她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景仁宫正殿的门槛，连贴身宫女都差点没跟上她的速度。那仓皇离去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回廊的阴影里。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方才还隐约有的低语和茶盏轻碰声都消失了。
众妃嫔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无人敢轻易出声打破这凝固的气氛。苏绿筠方才那番话的严厉和直白，以及意欢那失魂落魄的离去，都让她们感到一丝寒意。
这位素来以温和敦厚着称的纯贵妃，在协理六宫、维护皇后权威时，竟有如此锋利的一面。
苏绿筠却在此时笑了起来：“意欢入宫年份不久，有些单纯本宫也能理解。但是在座的除了陆常在多多少少都已经是老人了，你们要比她更清楚，光有真心是不够的。”
“在其位而谋其事，后妃本质上与前朝的大臣并没有什么不同。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们心里都该有些数。如今皇上的疥疮来势汹汹，翊坤宫娴妃也已经倒下了，你们以为皇后娘娘只是不想让你们毁了容颜吗？”
“当然不止这一点了。”
“若是你们都频繁出入养心殿，疥疮在紫禁城的爆发，你们都想想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们死了没事，天底下的女人多的是，可皇嗣怎么？办舒嫔是一个例子，你们都该警醒着点，本宫不想再这样严厉的骂第二个人了，你们都明白吗？”
金玉妍最先反应过来起身行礼：“臣妾必定谨遵皇后、纯贵妃娘娘的懿旨，不敢造次生乱。”
剩下的人也才大梦初醒，一般接连起身：“臣妾等谨遵皇后、纯贵妃娘娘懿旨，不敢造次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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