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的卷宗档案房内，空气仿佛凝固。
赵郎中与那名主事惶恐的神色，经办令史王七的蹊跷告假，以及那份将“陈粮”、“铜雀苑”、“洛水码头”荒诞串联的转运记录，都如同阴冷的蛛丝，缠绕在狄仁杰心头，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那批神秘消失的军粮，其关键节点，就在那道宫墙之外，洛水之滨。
狄仁杰并未在兵部过多停留。
留下继续追查王七及李苑监下落的指令后，他便带着张承翊与孙敬之离开了尚书省。
时近正午，阳光刺眼，但狄仁杰却感觉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
回到尚善坊狄府，他屏退左右，独坐书房。
案头，是那方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文书残片和印章残角，还有他默写出的那份问题转运记录。
“老师，”孙敬之忍不住开口，他虽手伤未愈，但思维却异常活跃，“兵部内部竟被渗透至此，光天化日之下，就能伪造文书，调拨军粮？这幽冥司的能量…”
“恐怕不止是渗透，”狄仁杰打断他，目光幽深，“或是威逼，或是利诱，或是早已安插。六部衙门，看似壁垒森严，实则流程繁琐，吏员众多，只要找到其中一环的破绽，便可撬动整个流程。那份记录，级别不高，数量不大，混在浩繁的日常文书之中，极难察觉。若非铜雀苑这场大火，若非这具焦尸身下残存的线索，恐怕这批军粮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摇曳的树影，语气转为决断：“兵部这条线，明面上由赵郎中他们去查，但我们不能干等。那洛水码头，必须亲自去探一探。幽冥司行事诡秘，若那批军粮真曾经过码头，白日里必然痕迹全无，唯有夜间，或可见其鬼蜮伎俩。”
张承翊立刻抱拳：“末将愿往！”
狄仁杰摇头：“不，你与我同去。敬之手伤未愈，留在府中，整理今日所见卷宗疑点，同时留意兵部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他看向张承翊，眼神锐利，“承翊，还记得朔州红烛寺案后，孙敬之破译出的密信吗？幽冥司的目标，是撕裂国本，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漕运水系，如同帝国血脉，他们若想兴风作浪，必然会利用掌控水道的地下势力。这洛阳城中，能神不知鬼不觉在水上运送违禁物资的，除了那些盘根错节的‘漕帮’，还有谁？”
张承翊恍然大悟：“狄公是说，我们今夜探查码头，重点不仅要看那批军粮的蛛丝马迹，更要留意是否有漕帮活动的痕迹？因为幽冥司很可能借助他们的渠道？”
“正是！”狄仁杰重重颔首，“主动去查漕帮！这是我等目前所能想到的，幽冥司最可能利用的漏洞。今夜之行，便是要验证此猜想。”
是夜，月隐星稀，洛水之上雾气氤氲。
三更时分，两道黑影如同鬼魅，悄然出现在铜雀苑西侧不远处的洛水码头附近。
此处并非官船往来的主要枢纽，而是一处相对僻静的货栈码头，白日里装卸些杂货、建材，入夜后便沉寂下来。
狄仁杰与张承翊皆身着深色夜行衣，隐在河岸旁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
河水拍打着堤岸，发出单调的声响，掩盖了他们的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味和货栈残留的货物气息。
码头上悬挂着几盏气死风灯，光线昏黄，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两名本该值守的兵丁，此刻正靠在一个货堆旁打盹，鼾声隐约可闻。
“守卫如此松懈，”张承翊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鄙夷，“若真有非法勾当，在此地进行，简直易如反掌。”
狄仁杰未答话，目光如炬，仔细扫视着码头。
货栈、泊位、吊杆、零星停靠的几艘小型货船…
一切看似正常。
但很快，他敏锐地注意到，在一处最偏僻的泊位旁，地上的缆桩有较新的摩擦痕迹，附近的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不属于常见货船的、深褐色的油漆碎片。
“看那里，”狄仁杰示意张承翊，“痕迹很新，且那船漆颜色深沉，不似官船或寻常商船所用。”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水声从下游方向传来。
两人立刻屏息凝神。
只见一艘没有悬挂任何灯号、船体黝黑的中型乌篷船，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然滑向那个偏僻泊位。
船速不快，舵工技术娴熟，几乎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船靠岸后，并未放下跳板，而是从船上跳下两个精悍的汉子，动作麻利地将缆绳系好。其中一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对船上打了个手势。
紧接着，又有三四个人从船舱中搬出几个沉重的麻袋，迅速转移到岸上一辆早已等候在此的、没有标识的平板马车上。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默契而高效。
“不是官粮，麻袋形制不对，搬运者亦非兵丁或衙役。”张承翊低声道，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狄仁杰目光紧紧锁定那个为首的船工，此人身材矮壮，动作间透着一股水手特有的稳健，但在指挥卸货时，右肩似乎有一下不自然的耸动。
这个细节，让狄仁杰瞬间想起了铜雀苑老花匠的描述！
“承翊，”狄仁杰当机立断，“你暗中跟上那个为首的船工，看他与何人接头。切记，只跟踪，勿动手，查明去向即可。我在此继续观察码头。”
“末将明白！”张承翊领命，身形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丛，借着岸边的阴影，远远跟上了那个卸完货后并未随马车离开、而是独自朝着洛阳城内方向走去的船工。
狄仁杰则继续潜伏，心中波澜起伏。
这艘鬼祟的船只，这深夜的秘密装卸，还有那船工异常的右肩…老花匠所见到的窥探者，与今夜这码头上的鬼祟行径，很可能是一伙人！
他们运送的是否就是那批被调包的“陈粮”？
抑或是其他见不得光的物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承翊去而复返，气息微促，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芒。
“狄公！果然有蹊跷！”张承翊低声道，“那船工极其警觉，专挑暗巷行走。属下一路尾随，见他最终钻进了南市附近的一条死胡同里的一间不起眼的货栈。属下伏在屋顶观察，片刻后，有一个穿着绸衫、看似商贾模样的人出来与他交谈了几句，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人袖口隐约露出的刺青，属下认得！”
“什么刺青？”
“是漕帮的标记！”张承翊语气肯定，“一条缠绕船锚的青蛇！属下在边军时，曾截获过与漕帮有勾结的私盐贩子，他们身上便有类似刺青！那间货栈，很可能就是漕帮在城南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
漕帮！
果然牵扯到了漕帮！
幽冥司利用兵部漏洞调出军粮，再通过这掌控水道的漕帮进行秘密转运！
这条隐藏在合法流程之下的黑色链条，终于浮出了水面！
“看来，我们找对方向了。”
狄仁杰望着漆黑如墨的洛水，声音冷峻，“这漕帮，便是幽冥司伸向帝国血脉的一只黑手。
接下来，该想办法，会一会这条线上的‘鬼’了。”
（第六十五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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