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蝉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尽头，她那袭月白色的长裙，最后一点衣角也隐入了浓重的秋色里，像一滴融化在水中的泪。
庭院里，复又归于寂静。
风吹过，书架上悬挂的竹简轻轻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智者的低语。蔡文姬收回目光，重新坐回案前。貂蝉带来的那股混杂着忧惧与不安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久久未散。
她能理解貂蝉的恐惧。对于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存，将安稳视为最大奢求的女子而言，任何未知都等同于风险，任何远行都意味着离别与死亡。大海，在貂蝉的世界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是天地的尽头，是不可逾越的禁区。
可是在蔡文姬眼中，那片蔚蓝，却是另一番景象。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面前那张巨大的舆图。这张图，是整个相国府乃至整个大汉最核心的机密之一。它的主体，是熟悉的大汉十三州舆图，山川河流，郡县关隘，都标注得无比精细。然而，在这片熟悉的疆域之外，世界延展开来，呈现出一种匪夷所思的样貌。
西域之外，不再是模糊的传说，而是标注着“安息”、“大秦”的广袤国土。更远处，还有连绵的陆地与海洋，上面用一种她不认识，却在董卓的指导下能够勉强辨认的文字，标注着“欧罗巴”、“阿非利加”。
而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东方，那片浩瀚的，被董卓戏称为“太平洋”的无垠蓝色之上。海洋之中，不再是画师凭空想象出的海怪与仙山，而是被无数红色、蓝色的箭头和曲线所覆盖。董卓告诉她，那些是“洋流”和“信风”，是驱动船只航行于天地间的无形伟力。
越过这片海洋，便是一片巨大的，完全空白的陆地。
在这片空白的中央，董卓用他那丑陋却充满力量的笔迹，画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旁边写着两个汉字——“新界”。
“蝉儿妹妹，你不懂。”蔡文姬在心中轻声叹息，“恐惧，源于未知。而我，恰恰因为未知，而感到兴奋。”
她拿起一支炭笔，神情专注。她不像貂蝉那样，只是一个被动接受庇护的美人。在这场名为“远洋探索”的宏大计划中，她有着自己的位置——科学院，“古籍舆地考证部”与“生物预研部”的负责人。
她的工作，就是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为这次前无古人的远征，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这些在旁人看来荒诞不经的志怪之说，此刻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案头。她曾以为，自己此生的学问，便是注释经典，传承圣人之言。直到那个男人出现，用一种粗暴得近乎羞辱的方式，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世界是圆的。”
“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悬浮在宇宙中的巨大球体。”
“月亮，不是玉盘，是和我们脚下一样，一个更小的球。”
当这些言论第一次从董卓那张油腻的嘴里说出来时，蔡文姬只觉得是天方夜谭，是醉酒后的疯话。可当他拿出那具可以演示日升月落、四季更迭的“地球仪”时；当他用那支名为“望远镜”的奇物，让她亲眼看到月亮上凹凸不平的环形山时，她整个认知体系，便在瞬间崩塌，然后，以一种更加宏伟、更加壮丽的方式，重塑新生。
如果世界是圆的，那么，一直向东航行，最终必然会回到起点。那片所谓的“新界”，并非世界的尽头，而只是另一片，等待被文明点亮的土地。
这，才是她期盼的根源。
那不是一次简单的军事征服，而是一场伟大的文明远征，是知识边界的无限拓展。
她翻开一本《山海经·大荒东经》，上面记载：“有黑齿之国。为人黑齿，食稻啖蛇。”
她用朱笔在旁边的小笺上写下注解：“肤色或与日照相关，饮食习惯反映当地物产。黑齿……或为某种矿物或植物染色所致，亦可能为地方病。建议采集当地水土、植物样本以供研究。”
她又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个长着翅膀的人，旁注：“羽民国，其为人长头，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鸟东南，其为人长颊。”
她思索片刻，写道：“生物进化不符人族常理，或为部落图腾之误读，将羽毛服饰误认为身体一部分。可作为研究当地土着文化、宗教之参考。”
这些在旁人看来枯燥乏味的工作，在她眼中，却充满了无穷的乐趣。她像一个侦探，从古人模糊而充满想象力的记述中，剥离出神话的外壳，试图窥见那片未知大陆真实的样貌。
她不关心那里有多少黄金白银，不关心那里的土着是否会臣服。她只想知道，那里的植物，是否遵循着与中原同样的生长规律？那里的动物，是否有着与《尔雅》记载中截然不同的形态？那里的星空，是否能印证董卓所说的“地转星移”？
那里的人，说着什么样的语言，唱着什么样的歌谣，他们的神话里，是否也有一个开天辟地的盘古，一个补天济世的女娲？
一想到这些，蔡文姬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微微发烫。
她想起那个男人。他有时像个不学无术的莽夫，粗鄙的言语能让最德高望重的名士气得当场昏厥；有时又像个深不可测的智者，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能颠覆千年的认知。
他曾指着院中的花草，告诉她什么叫“光合作用”；他曾看着天上的飞鸟，跟她解释什么叫“空气动力学”；他甚至在一次醉酒后，拉着她的手，指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总有一天，咱家要带你们去那里看看……那里，有比大汉更广阔的疆域……”
旁人或许只当是疯话，但蔡文-姬却将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她知道，那个男人的征途，从来不是这片小小的中原。他的野心，早已越过了这片土地，越过了那片海洋，投向了那片名为“星辰大海”的未知。
而她，蔡文姬，何其有幸，能成为这场伟大征途的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
她不再是那个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命运任人摆布的蔡琰。在这里，她的才学，她的智慧，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她不仅仅是在为董卓服务，更是在为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添上自己的一笔。
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安宁。
忽然，她的笔尖一顿。
她正在整理一份从钦天监调阅来的，关于历代“天象异变”的古老记录。她的目光，被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记载吸引了。
“元光元年，夏六月，有客星出於房。”
“建平五年，秋八月，客星见于牵牛，凡七十日而灭。”
“永初二年，春三月，客星大如斗，出西南，色赤黄，至秋七月乃没。”
这些“客星”，是天空中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亮星，历来被视为不祥之兆。蔡文姬起初并未在意，只是按部就班地整理归档。
但当她将这些记录与另一份关于“沿海郡县灾异”的史料放在一起时，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巧合，浮现在她眼前。
每一次“客星”出现，尤其是在东方天际出现的客星，其后的一两年内，从辽东到会稽的漫长海岸线上，总会爆发规模不一的“疠疾”，也就是瘟疫。史书中对这些瘟疫的记载语焉不详，只说是“人多暴死”、“百姓流亡”。
这真的是巧合吗？
蔡文姬的眉头紧紧蹙起。她从董卓那里学到过一个最重要的思维方式——“关联性”与“因果律”。任何看似孤立的事件之间，都可能存在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客星……瘟疫……沿海……
一个荒诞却又逻辑严谨的念头，猛地蹿入她的脑海。
董卓曾说过，宇宙中充满了无数的尘埃和我们看不见的“微生物”。会不会……是那些“客星”的出现，伴随着某些来自域外的、肉眼不可见的“东西”，坠入大海，然后随着洋流被带到岸边，从而引发了瘟疫？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她立刻意识到，如果这个猜测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么这次远洋探索，将面临一种比风暴和巨浪更加可怕，更加无形，也更加致命的威胁。
那不是刀剑可以砍杀，火炮可以摧毁的敌人。
那是一种看不见的死亡。
蔡文姬霍然起身，案几上的笔墨纸砚被她带起的风刮得一阵凌乱。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一种比貂蝉方才更加深沉的忧虑，攫住了她的心脏。
不行，这件事，必须立刻告诉他！
这不仅仅关系到舰队的安危，更关系到他整个“新世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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