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的传令官吏，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叩响了曹操府邸的大门。
曹操的府邸同样位于城南，与孙权那座无名府邸相隔不远。这座宅院更为古朴，是前朝一位公卿的故居。陈默没有让人修缮，任其在关中的风沙里，透出一股败落的萧索。
曹操早已起身，正在庭院中演练一套五禽戏。他的动作舒缓而有力，模仿着虎的扑、鹿的奔、熊的沉、猿的纵、鸟的展，呼吸绵长，与天地间的晨气融为一体。自兵败被俘，他便日日如此，从未间断。锻炼的不仅是这副日渐衰老的身躯，更是那颗在屈辱中煎熬的心。
听到仆役的通报，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在完成最后“鸟伸”的动作后，才缓缓收功，接过仆役递上的布巾，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相国召见？”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是，大人。传令的官吏正在前厅等候。”
“知道了。”曹操将布巾扔回仆役手中，转身回屋更衣。
他没有问所为何事。在这长安城里，他曹孟德，不过是董卓案板上的一块肉，何时下刀，以何种方式烹煮，全凭屠夫的心情。问，是多余的。
换上一身合体的深衣，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府门。
相国府的马车没有等他，传令的官吏也早已离去。这是羞辱的一部分，让他步行穿过半个长安城，去觐见那个主宰他命运的男人。
曹操走在朱雀大街上，脚步不疾不徐。他看到了那些平整的街道，那些神色安逸的百姓，那些背着书包、唱着新歌谣的孩童。他的目光比孙权更加锐利，也更加深沉。孙权看到的是一个无法战胜的新时代，而曹操看到的，是支撑这个时代的骨架与血肉。
他看到，每隔一段路，就有穿着统一制服的吏员在巡视，他们不配刀，只拿着一本簿册和一支炭笔，记录着什么。他看到，商铺门口的牌匾，字体统一，规格划一，连悬挂的高度都分毫不差。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秩序。一种用绝对权力强行推行的，带着冰冷效率的秩序。这种秩序，比千军万马更可怕。因为它在潜移默化中，重塑着人心。
曹操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仿佛只是一个早起散步的闲人。
相国府主殿，依旧是那副奢靡与粗野混杂的景象。
陈默斜倚在主位上，脚边散落着果皮和骨头。他似乎刚刚睡醒，打着哈欠，眼角还挂着眼屎。殿下两侧，文武官员垂手而立，气氛压抑。刘备赫然在列，他被安排在一个靠前的位置，脸色苍白，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操走进大殿，目不斜视，来到殿中，躬身行礼。
“罪臣曹操，拜见相国。”
陈默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哟，孟德来了。”他没有让曹操起身，就这么让他躬着身子，“咱家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只老狐狸，想偷咱家的鸡，结果被咱家一棍子打断了腿，趴在地上直哼哼。你说，这梦是啥意思啊？”
大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窃笑声。
曹操的背脊，如同一块坚硬的铁板，纹丝不动。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依旧平稳：“相国天威，非是梦兆所能预示。”
“哈哈，会说话！”陈默拍了拍自己肥硕的肚皮，从主位上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咱家这几天，腰酸背痛的，浑身不得劲。听闻孟德你早年，可是给大将军当过差的，想必伺候人的活计，很是熟稔吧？”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刘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忍。让曾经的诸侯盟主之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去做那捶腿捏背的下贱活计，这比当众掌掴，还要恶毒百倍。
曹操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与冷漠的审视。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根针，刺在他的皮肤上。
他缓缓直起身，抬起头，看向主位上那个肥胖的男人。
陈默正用一种戏谑的、猫捉老鼠般的眼神看着他，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暴怒？是哀求？还是……屈服？
曹操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很真诚，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相国不弃，是操的荣幸。”
说完，他整了整衣冠，迈步走上台阶，来到陈默的身后。
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在那肥厚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按捏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常年握剑，指节上带着薄茧。此刻，这些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手，正在为他最大的敌人服务。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陈默舒服得哼哼唧唧的声音。
“嗯……对……就是这儿……使点劲儿……”陈默闭着眼睛，一脸享受，“孟德啊，你这手艺，不错嘛。比宫里那些小内侍强多了。看来当年，没少给大将军捶背啊。”
羞辱，还在继续。
曹操的手法沉稳，力道均匀。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专注，仿佛他不是在为人捶背，而是在雕琢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能感觉到手下那身躯的肥硕与松弛，能闻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酒气与汗臭。他甚至能听到，那人因为过度肥胖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屈辱吗？
当他走上台阶的那一刻，名为“屈辱”的情绪，就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今日这点捶背之劳，又算得了什么？
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董卓，为何要如此？
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变态的恶趣味？或许是。但曹操从不相信，一个能颠覆天下的人，会如此简单。
这更像是一场测试。
测试他的底线，测试他的忍耐力，测试他是否还有反抗之心。
如果他今日表现出半分不甘，半分怨怼，等待他的，恐怕就不是捶背，而是廷尉的大牢，和冰冷的刀斧了。
想通了这一点，曹操手上的力道，反而更加柔和了几分。
陈默心中暗笑，系统提示音已经响了好几次。
【检测到目标人物‘曹操’仇恨值剧烈波动……】
【反派行为判定：S级！】
【获得反派点-数：点！】
爽！
这曹老板，果然是优质矿脉，随便挖一挖，就比孙权那小子出货多。
他享受着曹操的服务，嘴里还没完没了：“孟德啊，你说你，当初要是乖乖听咱家的话，把传国玉玺交出来，哪还有这么多事？现在好了，老婆孩子都在许昌，你自己一个人在长安给咱家捶背，图啥呢？”
曹操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相国说的是。”
“还有那刘大耳朵，”陈默朝着刘备的方向努了努嘴，“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好像咱家刨了他家祖坟似的。咱家好吃好喝供着他，还让他当官，他还不知足。你说，这是不是贱皮子？”
刘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曹操仿佛没听见，只是专注地按着穴位：“相国圣明。”
“还是你曹孟德上道。”陈默满意地哼了一声，他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再玩下去，容易把人玩崩了。他要的，是一个能忍的曹操，不是一个寻死的曹操。
他睁开眼，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差不多了。咱家这身子骨，让你捏得舒坦多了。”
他从案几上随手抓起一把金饼，看也不看，就朝身后扔去。
金饼落在曹操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几枚还滚出了老远。
“赏你的！拿去买酒喝！”陈默的声音，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滚吧，咱家看着你就烦。”
曹操停下手，后退两步，再次躬身。
“谢相国赏。”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金饼，也没有再看殿内的任何人，只是转身，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走出了这座让他受尽屈辱的大殿。
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
直到走出相国府，回到喧闹的大街上，长安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
他在观察，在记忆，在分析。
董卓的统治，看似坚不可摧。但他今日，却从那极致的羞辱中，窥见了一丝破绽。
那就是董卓的傲慢。
一种源于绝对力量，而产生的，对天下英雄的极致蔑视。他喜欢看猛虎被拔去利爪，变成摇尾乞怜的宠物。他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快感。
而这种快感，会让他放松警惕。
曹操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想起了那个同样被羞辱的江东少年，想起了那个被迫站在殿中，眼含悲愤的刘备。
###第373章：曹操的隐忍，等待时机
府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朱雀大街的喧嚣与尘土隔绝在外。曹操站在庭院中，午后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他青灰色的深衣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他静立了片刻，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心处，那片被冷汗浸湿的布料，正被关中的秋风吹得阵阵发凉。
一名老仆快步上前，想要说些什么，曹操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也不想看到任何同情的眼神。那些东西，比董卓扔在地上的金饼，更让他觉得刺耳。
他独自一人，穿过庭院，走进书房。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没有摔碎任何器物。他只是走到水盆前，用木勺舀起一勺冰冷的井水，缓缓洗了把脸。刺骨的凉意从面颊渗入，让他那因长时间躬身而有些僵硬的脖颈，稍稍舒缓了一些。
他坐到案前，闭上眼睛。
相国府主殿内的那一幕，如同烙印，一遍遍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董卓那肥硕的身躯，油腻的嘴角，粗鄙的言语，以及扔在地上，发出清脆撞击声的金饼。
还有刘备那瞬间变得煞白的脸，以及满朝文武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屈辱，像一把钝刀，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来回切割。但曹操强迫自己不去感受那份疼痛。疼痛会蒙蔽心智，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清醒。
他不是一个只会被情绪左右的匹夫。他是曹孟德。
他开始抽丝剥茧地分析。
董卓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取乐？
是，也不全是。
这是一种仪式。一场精心设计的，展示权力的暴力美学。董卓要的，不仅仅是他的屈服，更是要让天下人都看到，曾经与他为敌的诸侯盟主，如今是何等卑微。他是在用曹操的膝盖，来奠定他统治的基石。
他杀鸡儆猴，但儆的不是猴，而是龙。他要告诉天下所有心怀不轨的潜龙们，这，就是与他作对的下场。
想通了这一层，曹操心中的那股燥火，反而平息了不少。
一个只懂得杀戮的暴君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个懂得如何诛心的敌人。
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
在这场极致的羞辱中，曹操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机会。那机会，就藏在董卓那毫不掩饰的傲慢里。
那个男人，太享受这种将猛虎驯化成家猫的游戏了。他喜欢收集战利品，喜欢看着昔日的英雄在他脚下摇尾乞怜。这种近乎病态的掌控欲，源于他对自己那身不可理喻的力量的绝对自信。
而这，就是他的破绽。
一个真正多疑的君主，绝不会将曹操、刘备、孙权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他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可董卓没有。他把他们都安置在长安，安置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给他们高官厚禄，也给他们无尽的羞辱。他就像一个玩弄着蛐蛐的顽童，既要听它们高亢的鸣叫，又享受着随时可以捏死它们的快感。
只要这个顽童还没有玩腻，那么，蛐蛐就还有活下去的可能。甚至，还有咬破罐子的机会。
曹操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清明。
他站起身，再次走回庭院。
他脱去外袍，只着一身贴身的短打。双脚分开，与肩同宽，缓缓沉腰，气运丹田。
五禽戏，虎戏起手。
他俯身，双手按地，昂首，后坐，前扑。动作沉稳而充满力量，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但他眼中，却没有猛虎的凶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是一只懂得收敛爪牙的虎。
接着是鹿戏。他模仿着麋鹿的伸颈、回望。动作轻盈而警觉。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观察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变化。那个碧眼的江东少年，那个看似仁厚却总能死里逃生的刘备，还有那些敢怒不敢言的旧臣，每一个，都是他需要观察的对象。
熊戏的动作沉稳厚重，如熊之蹒跚。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腿上，感受着肌肉的酸胀。这是在锻炼他的忍耐。忍受屈辱，忍受孤独，忍受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韩信能忍胯下之辱，他曹孟德，为何不能忍这捶背之劳？
猿戏最为灵动，他纵身，提手上缩，仿佛猿猴攀援摘果。他必须保持头脑的灵活，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董卓的强大是事实，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用计谋，用智慧，去寻找那坚不可摧的大厦上，最细微的一丝裂缝。
最后是鸟戏。他单足而立，双臂展开，如大鹏展翅，引颈欲飞。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悠远，仿佛真的化作一只飞鸟，挣脱了这庭院的束缚，挣脱了这长安城的禁锢，翱翔于九天之上，俯瞰着他失去的河山。
一套五禽戏打完，曹操全身的骨节都发出了细微的脆响，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黄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心中的郁结之气，随着汗水，尽数排出体外。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理智和坚定的决心。
他想明白了。
既然董卓喜欢看戏，那他就陪他演。他要演得比所有人都好，比所有人都投入。
他要扮演一个被彻底击垮了脊梁的，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一个对相国感恩戴德，甚至能从羞辱中品味出“恩典”的奴才。
他要让董卓觉得，他曹孟德，已经废了。再也没有任何威胁，只是一个可以随时拿来取乐的玩意儿。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时机。
“大人。”老仆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庭院门口，手中捧着一个木盘，盘中，是那些在殿上被董卓扔下的金饼，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老仆的脸上，满是愤懑与不平。
曹操走过去，拿起布巾擦干了汗，目光落在了那些金饼上。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厌恶。他只是伸出手，拿起一枚，在指尖掂了掂，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相国的赏钱，成色倒是不错。”他忽然笑了，那笑容，让老仆有些看不懂。
他将那枚金饼扔回盘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传我的话，”曹操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把这些金饼，都拿去城南的几家酒肆，换成酒钱。凡是这几日去喝酒的落魄士子，账都记在我头上。”
老仆愣住了：“大人，这……”
曹操转过身，看着庭院中那棵在秋风里不断落叶的枯树，淡淡地说道：“就说，这是相国大人对天下读书人的恩典。我曹孟-德，受相国厚爱，不敢独享，代为转达罢了。”
老仆看着自家主公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拉得很长。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这位主公。
曹操的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董卓，你不是喜欢看戏吗？
那我就搭一个更大的台子，请更多的人来看。
用你的钱，请你的观众，来演一场，你最喜欢看的戏。
只是不知道，当大幕落下之时，站在台上笑到最后的，会是谁呢？
他忽然觉得，这长安城，似乎也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而他，曹孟德，虽然暂时成了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但只要棋局还在继续，只要棋手还没有掀翻桌子，那么，棋子，就总有变成棋手的那一天。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只觉得那光芒，似乎也不那么刺眼了。
“该回去了。”他对自己说。
他要回去，把那身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换掉。
然后，继续演练他的五禽戏。
直到，猛虎归山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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