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跳声几乎要盖过自己的脚步，冲进那间熟悉又陌生的卧室时，姥姥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陷入昏迷或是挣扎。
她就坐在床沿，背对着我，慢条斯理地叠着那床印着牡丹花的旧棉被。
阳光从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像是给枯草覆上了一层薄金。
我甚至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像被惊扰的星屑。
可那光太静了，静得连空气都凝滞不动，连我自己呼吸的节奏都被拉长，仿佛这屋子正屏住呼吸，等待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降临。
我能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流的嗡鸣，指尖触到门框时，木头的粗糙纹理刺进皮肤，带着久未擦拭的干涩与微凉。
可我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旋涡。
我的金手指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疯狂闪烁着红色的警报。
系统比对过去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监控记录，清晰地标示出今天与往日的不同：她叠被子的顺序是对的，抚平褶皱的力道是对的，但最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手掌在叠好的被子四个角上各拍三下。
那个被她称为“镇住福气”的小动作，消失了。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死死钉在墙角的老式衣柜顶上。
那里，第七个枕头正安安静静地压着一本发黄的《黄历》。
姥姥说，这是镇“夜魇”的老法子，能让不干净的东西进不了梦。
可现在，这个本该守护她的东西，却成了敌人插在我家心脏上的一面旗帜。
柜顶的香灰上，有几个极其细微的凹痕，系统瞬间放大并进行三维建模，那是一个呈三角排列的指痕，与我在b区那个废弃模型操作终端上发现的手印，吻合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他们已经来过了。
我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他们不是想要控制她，也不是准备在她梦里做什么。
他们是已经做完了。
那扇门，已经建好了。
我压抑住喉咙里的腥甜，像一只猫一样踮起脚尖，绕到床的另一侧，蹲下身子。
我的手指在粗糙的床底木板上摸索，叩击了三下，一长两短，这是我和姥姥之间的暗号。
一块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木板应声弹开，露出了里面的暗格。
我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卷边，边缘被岁月磨得毛糙，指尖划过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里面是姥姥用各种颜色的笔记录下的梦境。
她有记梦的习惯，她说人老了，记性不好，怕把故人忘了。
但我们都知道，她是在害怕。
她用红笔，用力地圈出那些“重复出现的人”。
我指尖发颤地翻到最后一页，墨迹还很新，纸面微微凹陷，像是刚写完不久，鼻尖甚至嗅到一丝未散尽的墨香混合着旧纸的霉味。
上面写着：“穿军装的昭亭回来了，还是那么俊。他说晚照有危险，让我把柜顶的枕头烧了，烧了就没事了。”
字迹是姥姥的，但那日期，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进我的心脏——三天前。
【系统提示：墨迹氧化分析完成。
该页书写时间不超过24小时。
原始内容已被覆盖。】
三天前，顾昭亭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深度昏迷，连自主呼吸都做不到，他又怎么可能托梦给姥姥？
金手指系统自动开始交叉验证，一条条数据链在我的视野里飞速闪过。
笔记本里，所有被姥姥用红笔圈出来的“梦中人”，无一例外，他们的名字都曾出现在“模型社”内部那份加密的猎物名单上。
一个可怕的猜想被证实了。
他们利用特制的高频声波，精准刺激特定目标在快速眼动睡眠期的脑电波，将一个虚假的、由数据构成的“亲人”植入到梦境中。
再通过最原始也最牢不可破的情感共鸣，完成精神层面的意识绑定。
姥姥对顾昭亭的担忧和思念，成了他们最锋利的武器。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出一段音频。
那是我在医院守着顾昭亭时，偷偷录下的他昏迷时的呼吸声，微弱、急促，带着机器的杂音。
我按下了播放键。
那细微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的湖面。
姥姥叠被子的动作猛地一僵。
她缓缓转过头，原本温和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涣散。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厚实的床单，布料在她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嘴唇哆嗦着，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喃喃声：“昭亭……昭亭……你不是……死了吗？”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定向脑波辐射源，发射位置——主卧床头。
目标：姥姥，脑电活动已脱离自主模式。】
就是现在！
金手指的生物数据监测模块捕捉到，在她听到呼吸声的瞬间，她的瞳孔收缩频率出现了极其异常的波动。
这不是回忆或悲伤该有的反应，这是她的大脑在强制接收并解析外部信号时，最直接的生理应激。
信号是双向的！
我立刻抓起桌上的红笔，翻开柜顶那本作为“信号基站”的《黄历》，模仿着姥姥那微微颤抖的笔迹，在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四个大字：西厢起火。
如果他们能通过姥姥的梦境看到“顾昭亭”，那他们也一定能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姥姥“看到”的东西。
我要赌一把，赌他们在我家的监控不止一个。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丝毫停留，闪身出了卧室，像狸猫一样窜进院子，躲进西厢房外的柴堆后面。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发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十分钟。
当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整点时，西厢的屋顶上空，一团扭曲的黑色烟雾猛地腾起，在黄昏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没有火光，没有热量，金手指的扫描结果显示，那只是一个低劣的热成像投影。
但足够了。
院门被粗暴地撞开，两个穿着黑袍、只露出眼睛的外围成员冲了进来。
他们看都没看主屋，径直奔向西厢房旁边的储物间，显然是想在“火势”蔓延前，拆卸他们的设备。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他们弯腰撬门锁的瞬间，我从柴堆后暴起，手中的消防斧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我没有砍向他们的人，而是精准地用斧背的弯钩，狠狠钩住了他们腰间挂着的一条黑色挂绳，然后猛地向后一扯！
挂绳应声而断，两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片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金手指的摄像头瞬间捕捉并记录下金属片上蚀刻的那串编号：m097。
脑海里立刻弹出相关信息：第七代移动锚点装置，通过亲属梦境网络，进行低功耗、高保真的意识数据传输。
【系统提示：该锚点最后一次连接目标Ip指向b区废弃终端，连接时长：72小时。
推测为持续监听状态。】
这就是他们能远程操控一切的关键。
得手了！我正准备撤离，一股寒意却从脊椎骨窜了上来。
我猛地回头，看见姥姥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院子中央。
脚边泥地上，几滴蓝色黏液正从主屋门口蜿蜒而至，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像是某种活物爬行过的痕迹。
她双手高高举着那个被她用来镇“夜魇”的第七个枕头，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和漠然。
她看着我，或者说，是“它”看着我，用一种仿佛来自深渊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烧了它，门就开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枕头粗布的缝线处，一滴滴蓝色的、散发着金属腥气的黏液正缓缓渗出，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滋滋作响，像是强酸腐蚀着土地。
那颜色，那质地，和当初在顾昭亭颈侧发现的“意识附着剂”，一模一样。
远处，通往镇外的唯一一条山道上，一辆没有牌照的白色面包车正缓缓驶来。
车顶上，一根细长的天线顶端，闪烁着与我脚边那块m097金属片上完全同步的红色光点。
我瞬间明白了。
他们今晚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抓我。
他们是来接一个准备就绪的，“新容器”。
恐惧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不能留在这里，不能被他们看到。
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却又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疯狂地向着与山道相反的方向逃去。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姥姥那冰冷的话语和面包车顶上那不祥的红光。
我不敢走大路，专挑屋檐和墙根的阴影钻。
肺像要炸开，可我不敢停。
身后没有追兵，可我知道，他们不需要追——只要那个“容器”被带走，我就已经输了。
不知跑了多久，熟悉的街巷渐渐变得陌生。
空气中浮起一股陈年松木与香灰的味道，像是纸钱烧尽后的余烬，又像是棺木陈腐的松脂气息。
抬头一看，竟是镇尾那家从不开门的棺材铺。
门楣上，“第八单”三个字歪斜地挂着，黑漆剥落，像是被人匆忙写就，又像是某种名单的延续。
我浑身一颤。
镇上有个规矩：七个枕头压不住夜魇，就得用活人垫在第八个位置。
而姥姥……从来就不是第七个守夜人。
她是第八个，等着被替换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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