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冲天的白色光柱，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开始缓缓地收缩。
而在光柱的下方，那个刚刚以无上伟力强行取消了毁灭，将自身化作囚笼的黑色身影，正如同被剪断了引线的傀儡，无力地向着下方暗红的北冰洋坠落。
破碎的龙鳞在坠落中片片剥落，露出下方惨白，布满裂纹的皮肤。庞大的双翼早已折断，无力地耷拉着。强行取消莱茵带来的规则反噬，几乎将路明非从灵魂到肉体都彻底掏空。
最后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的边缘摇曳。
坠落中，路明非艰难地转动眼珠，试图透过那不断收缩的苍白色光柱，再看一眼那个总是不声不响扛下一切、然后笑着对他说没事的家伙。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吸走所有希望的苍白。没有陌深的身影，没有战斗的残影，甚至没有一丝属于他曾经存在过的气息。那白色的光柱，就像一座冰冷的墓碑，埋葬了一切。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物理上的伤痛，都更加致命地刺穿了路明非的心防。凄怆的、混合着龙类低吼与人类哭腔的声音，从这具残破的龙躯深处，艰难地挤出：“对不起……老陌……我……又来迟了……”
意识，如同沉入最深的海沟，向着永恒的冰冷与黑暗，无尽坠落……
然而，预想中意识彻底湮灭、或者身体撞击海面的冰冷与剧痛，并未到来。坠落感奇异的消失了，连那撕心裂肺的，来自灵魂与肉体的双重剧痛，也诡异地平息了。
“不，老路，是我的错。”
路明非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并非在冰冷的海水中，也不是在破碎的龙躯里，而是……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柔和白光之中。
这是……哪里？死后的世界？还是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幻象？
就在路明非茫然四顾时，两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黑发黑瞳，穿着破碎执行部服饰的身影扭过头，对着趴在自己肩上的身影说道：“多谢你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会告别。”
路鸣泽撇了撇嘴，冷哼一声说道：“要不是为了哥哥，你的死活我才不在乎呢。不过嘛……这也算是对你出色表现的一点奖励。”
话音刚落，路鸣泽的身影便开始迅速变得透明，几个呼吸间，便彻底消失在这片纯白的世界中。
随着小插曲的结束，这片无边无际的纯白空间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陌深率先打破了寂静，他走上前两步，打量着路明非，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赞叹：“了不起啊，老路。最后那一下，帅炸了！要不是你，师兄他们恐怕就真的危险了，干得漂亮！”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他们不是在诡异的白色空间诀别，而是在宿舍里庆祝某次任务顺利完成。
路明非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陌深，他生怕一眨眼，眼前这道熟悉的身影就会像路鸣泽一样消失。
陌深看着路明非这副模样，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哦对了，老路。有件事得告诉你，夏弥在最后，用了点特殊手段，把自己的茧，融合到楚师兄体内。所以，从某种角度说，她也算是活下来了.”
“其实……小魔鬼说得对。这确实是目前，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陌深的话语，像一根根刺进路明非的心里。那压抑的，名为愤怒、悲伤、不甘等情绪，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坝。
“你这家伙——！！！”
路明非猛地动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几步冲到陌深面前，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在了陌深的脸上。
结结实实的闷响，陌深被打得一个趔趄，向后踉跄了几步，最终没能站稳，仰面摔倒在纯白的地面上。
路明非没有停下，他紧跟着扑上去，一把揪住陌深的衣领，将他上半身提起来，赤红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对着那张熟悉的脸，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要命的事情，你他妈都自己一个人扛？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叫上我？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嘛！”
“雨夜高架桥是这样！东京红井是这样！这次北冰洋还是这样！你每次都他妈的冲在最前面！每次都他妈的搞得好像就你最能！就你最牛逼！就你不在乎死！你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嘛！”
怒吼声中，滚烫的液体无法控制地从路明非通红的眼眶中疯狂涌出，混合着他的怒吼，滴落在陌深的脸上。
“都到这时候了！都他妈要彻底消失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做这些事的时候，脑子里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把你当兄弟、当朋友、为你担惊受怕的人？有没有？你说话啊！混账东西！”
陌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任由路明非揪着衣领摇晃、怒吼，脸上没有任何反抗或辩解的神色，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平静。
直到路明非的怒吼渐渐变成哽咽，摇晃的力气也越来越小，陌深才抬起手，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抱歉，老路……请你……原谅我……”
“原谅你？我原谅你妈！” 路明非的怒火被这句轻飘飘的道歉再次点燃，他猛地将陌深拽得更近，几乎鼻尖对着鼻尖，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对方脸上。
“你这算什么？道歉吗？你倒是死了，一了百了，当英雄了，风光了！可我们呢？小天女呢？”
提到小天女，路明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里撕裂出来：
“你让我怎么跟小天女说你的事情？说你执行秘密任务失踪了？还是直接告诉她，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混蛋，为了当英雄，自己跑去跟龙王同归于尽了，连根毛都没剩下！”
最后一句，路明非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他的声音在这纯白空间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绝望。
一直如同木偶般任路明非摆布的陌深，在听到小天女这个名字的瞬间，死灰般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从陌深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
“是……是我对不起她……” 陌深的声音破碎不堪，他反手抓住路明非揪着他衣领的手腕。
“老路，算我求你，帮我照顾好小天女，好吗？她性子直，脾气冲，容易吃亏。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想办法让她忘了我，就当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陌深的脸上，打断了他后面更加残忍的话语。
路明非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陌深，手指都在颤：“混账！王八蛋！你他妈的还想消失第二次！还想让别人把你忘得一干二净！陌深！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心？你把小天女当什么了？你把我们这些人的感情当什么了？可以随便擦掉的黑板吗？”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陌深第一次，用濒临崩溃的声音，吼了回去。
他猛地甩开路明非的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后退两步，指着自己的胸口，脸上的泪水混合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惨笑：“你以为我想这样吗？！路明非！你以为我想当什么狗屁英雄？想他妈一个人去送死？我他妈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自己的家人！有我熟悉的世界！只是在睡梦中一睁眼，我就莫名其妙地成陌深！出现在了这个危险的世界！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
陌深语无伦次，仿佛要将积压了无数年的情感，在这一刻全部倾倒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他妈早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结了！何须等到现在？何须像现在这样！”
“你觉得很痛苦？很愤怒？觉得被我抛下了？觉得我不够朋友？” 陌深惨笑着，泪水奔流，“我他妈比你痛苦一万倍！愤怒一万倍！孤独一万倍！我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找不到！我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敢深想！我只能逼着自己，按照我知道的剧本，去做那些该做的事，去救那些该死的人，去改变那些该改变的悲剧！我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就是希望我在乎的这些人，能活得好一点，活得久一点，哪怕代价是我这个错误的存在彻底消失！”
“你以为我选择跟奥丁同归于尽，是为了显得我很英勇吗！显得我很伟大吗！不！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结束这一切的最好的办法！用我这个错误，去换你们的正确！用我这个不该存在的人，去换你们这些本该存在的人活下去！这就是我能找到的，属于我自己的意义！”
路明非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将内心最黑暗的秘密全部吼出来的挚友，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信息如同海啸，瞬间冲散了路明非所有的负面情感，只剩下颠覆认知的震惊，和一股从脊椎升起的寒意。
片刻过后，陌深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他看着依旧处于茫然中的路明非，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老路，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一个……嗯，算是平行世界吧。陌深这个角色，在原本的世界里，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有别的名字、别的命运。”
“我知道青铜城的命运，知道北京尼伯龙根的终局，知道蛇岐八家的悲剧，知道奥丁的存在，也知道，路鸣泽和你的交易......”
“我试图像个旁观者一样活着，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无法看着你们的命运走向注定的结局，看着你和路鸣泽一次次交易，看着那么多人在既定的悲剧里挣扎……所以，我插手了。”
说到这里，陌深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容，眼中是深深的不舍与愧疚。
“我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引发无法预知的连锁反应。我就像一个闯进精密钟表里的石子，不知道会把齿轮崩坏成什么样，但我还是做了。因为……”
陌深看向路明非，眼神无比认真：“老路，我是真的，把你们当成了我的朋友，兄弟，亲人。在这个对我来说充满危险的世界里，是你们给了我温暖，给了我归属感。和你们在一起的这近十年里，是我这辈子，最快乐，也最真实的时光。”
“所以，我不后悔。即使是现在这个结局，我也不后悔。用我一个人，换你们所有人活下去。我觉得，很值，真的。”
“只是……” 陌深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终究还是对不起小天女和老唐，答应她们的事情，我食言了。”
“老路，小天女……就拜托你了。替我……照顾好她，别让她做傻事。这是我这个不称职的朋友、不合格的恋人……最后，也是唯一的请求了。”
陌深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尽最后的气力，缓缓说道：
“下辈子，老路，你一定要记得，别活得像我这么累，也别像原来那个路明非那么衰。去过点简单的生活，喜欢谁，就麻溜地告诉人家，别磨磨唧唧。讨厌谁，看不惯就揍他丫的。要当，就当恺撒或者楚师兄那样的人，腰里带刀，心里有火，走遍全世界，谁要是敢动你在乎的人，不用废话，直接宰了他。”
陌深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路明非僵硬的手，带着无尽的歉意：“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老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活过的证明！”
话音落下，带着笑意的陌深开始变得透明，化作点点细碎的白光，四处飘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路明非呆呆地站在空无一物的纯白之中，手里还残留着那最后一丝温暖的触感，脸上泪水纵横，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纯白，开始褪色，世界，重新被冰冷的黑暗和坠落感吞噬。
但这一次，那坠落感的尽头，似乎不再是无尽的虚无。
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着路明非，他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随着波涛无力地起伏。
远处，传来直升机引擎的轰鸣声，还有人的呼喊。
“……那边！在那边！”
“路明非！坚持住！”
“医疗组！快！”
声音越来越近，路明非的眼皮，缓缓睁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逐渐恢复正常的天空，和直升机上一张张焦急的脸，凯撒，诺诺，芬格尔还有源稚生。
路明非看着他们，嘴唇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干裂的嘴唇和嘶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眼角，一滴温热的液体，混着脸上已经冻结的血污，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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