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沿海，一处名为“乌礁湾”的隐秘岸滩。时近午夜，海潮哗哗，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掩，只透下晦暗的微光。
陈镇伏在嶙峋礁石的阴影里，身上裹着浸过海草汁液的粗麻布，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他已在此潜伏了六个时辰，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约百步外，那片被海水半淹的洞穴入口。
三日前，他麾下最精干的探子循着那批“菩萨所需”货物的线索，尾随那队神秘人辗转三百余里，最终确认他们进入了这片地图上几乎未标注的荒僻海岸线。经过周密侦察，发现洞穴深处另有乾坤，似乎是一处经营多年的秘密据点，且有船只可直通外海。
“头儿，有动静。”身旁的副手用几乎不可闻的气声低语。
陈镇凝神望去，只见洞穴内隐约透出晃动的火光，随即，两艘狭长的、形制古怪的黑色快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洞口。船上人影绰绰，皆着深色劲装，动作迅捷地将几个沉重的箱子搬上船。借着船上风灯极其微弱的光线，陈镇勉强看到，其中一口箱子在搬运时盖子微微滑开，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的、隐约泛着金属幽光的管状物——绝非寻常货物！
“是火铳？还是……”陈镇心头一凛。更让他注意的是，在第二艘船的船头，站着一个身形略显佝偻、披着宽大斗篷的人。此人即便在登船时，脸上似乎也覆着一层东西，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但其举止间透出的那种阴冷、迟缓，与周围敏捷的船工水手截然不同。
“毒菩萨？”陈镇几乎可以肯定。此人特征与“癸七”描述高度吻合！
“记下船的特征，人数，箱子数量。”陈镇低声命令，“他们可能要出海，我们的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就在三里外的避风坳，是缴获的‘福远号’改装的，挂着耽罗旗，不容易引起怀疑。”
“好。等他们走远一些，我们跟上去。保持距离，首要目标是确定他们去哪，尤其是可能去‘鬼怒岛’的航线。若非必要，绝不动手。”
两艘黑船满载货物，升起一面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软帆，借着夜色和潮势，迅速驶离海岸，向着东南方向的深海而去。
大约一刻钟后，陈镇带领的伪装商船也悄然起锚，远远辍在后面。夜海行船，追踪极其困难，稍有不慎便会跟丢或暴露。陈镇亲自掌舵，依靠丰富的经验和船上配置的、经过凉州军事学院指点改进的简易罗盘与牵星板，死死咬住前方那两点几乎融入黑暗的船影。
这一跟，便是两天两夜。
黑船航行的路线极其刁钻，时常突然转向，穿梭于岛礁与浓雾之间，显然对这片海域极为熟悉。陈镇有好几次都险些跟丢，全凭过人的毅力和直觉才重新捕捉到目标。
第三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直向东南航行的黑船，突然转向正东。
陈镇举起单筒远望镜（凉州制造，精度优于市面流通品），极力望去。在视野尽头，海天相接的模糊处，隐约可见一片比夜色更浓重、如同巨兽匍匐的阴影。那阴影周围，海雾弥漫不散，即使在这个距离，也能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感。
“鬼怒岛……”陈镇放下远望镜，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淡淡硫磺味的空气。终于找到了！
他立刻命令停船，保持安全距离，并记录下精确的方位和海图标记。同时，派出一艘更小的舢板，搭载两名最善潜水潜伏的好手，携带防水信筒和特制的、能在水下短暂照明的萤石灯（学院试验品），尽可能靠近岛屿侦察，重点是记录岸防、码头、船只停泊情况，以及岛上是否有异常光亮或动静。
“记住，只看，不碰。无论发现什么，一个时辰内必须返回！”陈镇叮嘱。
他自己则伏在船舷边，一边警惕四周，一边快速写下密报：“已确认‘毒菩萨’及疑似火器部件运抵‘鬼怒岛’，方位如下……岛周有天然雾障，地形险恶。疑为‘祸斗’巢穴。‘大祭’恐在即。请殿下及林将军速决。”
他知道，这份情报，将是决定下一步行动的关键。
凉州，军事学院沙盘室。
巨大的沙盘上，已不仅限于西北地形，更增加了东南沿海的粗略模型，以及一个根据陈镇前期回报和古籍记载推测标出的“鬼怒岛”位置。
林惊雪、沈墨、莫先生，以及几位被紧急召来的、精通天文、地理、火器、心理的教官齐聚一堂。气氛凝重。
林惊雪手中拿着刚刚收到的、陈镇发自海上的第一份急报（通过沿途接力快马传回），以及赵珩转来的、关于“毒菩萨”与“神引”关联的最新研判。
“诸位，‘血月之夜’就在七日后。”林惊雪的声音在静室中清晰响起，“陈镇确认‘毒菩萨’及一批疑似火器部件已运抵‘鬼怒岛’。结合‘癸七’所供‘大祭’需‘神器’与‘毒菩萨’配药‘启灵’，可以断定，‘祸斗’的最终行动已进入最后阶段。”
她走到沙盘前，指向“鬼怒岛”：“此岛孤悬海外，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祸斗’经营多年，必设重重防御。强攻，即便调集大军，仓促之间亦难奏效，且易打草惊蛇，令其提前发动或转移。”
“将军之意是？”沈墨问。
“擒贼擒王，破其核心。”林惊雪目光锐利，“‘大祭’既然是他们的核心仪式，‘鬼面’、‘毒菩萨’乃至他们所谓的‘神器’，届时必然齐聚‘神居’。这是他们最集中，也可能……最脆弱的时刻。”
莫先生捻须道：“林将军是想行‘斩首’之计？但如何登岛？如何接近‘神居’？岛上情况不明，敌众我寡，风险极大。”
“所以需要精密的策划和内应。”林惊雪道，“我们并非全无筹码。第一，我们有‘癸七’。他虽非核心，但知晓部分岛上层级、口令和‘神居’外围警戒规律。经过这些时日的‘疏导’，他已明白自己与家人的唯一生路，在于配合我们摧毁‘祸斗’。可以利用他，为我们的人提供身份伪装和初步指引。”
“第二，”她指向沙盘上代表大宋水师的标记，“明州、泉州水师已接到燕王殿下密令，正在集结精锐，改装快船，配备最强弩炮和部分试验型火器。他们不必强攻岛屿，只需在‘血月之夜’前后，封锁‘鬼怒岛’外围海域，切断其与外界的联系，并准备接应。”
“第三，也是关键——我们需要一支绝对精锐、能执行潜入、破坏、擒杀关键目标的小队。这支小队，不能人多，必须个个以一当十，精通水战、山地作战、潜入、爆破、情报获取，且对邪教有一定心理防备。”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沈墨。
沈墨挺直脊背：“‘惊凰营’可抽调最精锐者，二十人以内，末将亲自带队。”
林惊雪看着他，缓缓摇头：“不，沈墨，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凉州学院和‘癸七’需要你坐镇。而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自己身上，“这次行动，我亲自去。”
“将军！”沈墨和几位教官同时惊呼，“万万不可！您是学院支柱，岂可亲身犯险？海上孤岛，情况莫测……”
林惊雪抬手止住他们的话：“正因为情况莫测，邪教手段诡异，寻常将领恐难应对。我通晓他们部分教义和目的，更了解我们自身火器的特性与弱点。此次行动，非匹夫之勇，乃智取。我需要亲自判断‘神器’究竟为何，以及如何最有效地破坏‘大祭’。况且，”
她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祸斗’之祸，起于萧景玄勾结，窃我军机。某种程度上，是我未尽守卫之责。如今其欲以我大宋技艺为‘神器’，行逆天邪祭，我身为学院院事，岂能坐视？此役，于我于国，皆义不容辞。”
她看向沈墨：“沈墨，我走之后，学院由你全权负责，张虔将军处我已打好招呼，他会配合你稳定凉州。‘癸七’的‘转化’工作，由莫先生主导，务必让他画出尽可能详细的‘神居’结构图和警戒布置。同时，学院所有新式火器研究资料，立即转入地下密库，加强守卫。”
她又对负责联络的教官道：“将我之决定及详细计划，密报燕王殿下。请求殿下协调水师，于‘血月之夜’前两日，抵达预定海域待命。并请殿下……坐镇中枢，稳定朝局，以防‘祸斗’或有陆上同伙趁机作乱。”
众人见其意已决，且思虑周详，知难劝阻，只得凛然领命。
林惊雪走到窗边，望向东南天际。海天遥远，前路未卜。但她心中并无太多恐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该来的，总要面对。用现代的知识与思维，去破解这古代邪教的疯狂图谋，这或许正是她穿越至此的使命之一。
只是……她脑海中闪过赵珩的身影和那句“南北守望，何惧之有”。此去凶险，或许……这便是乱世中，身负重任者必须面对的抉择。
燕王府，赵珩几乎同时收到了陈镇关于发现“鬼怒岛”的密报，以及林惊雪决定亲自带队潜入破袭的急信。
饶是他素来沉稳，看到林惊雪信中所言“我亲自去”四字时，心中也猛地一揪，一股强烈的担忧与冲动几乎要破胸而出。他下意识地想提笔回信阻止，但笔尖悬在纸面，却又顿住。
他了解她。她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且认为这是最优解。她不是冲动之人，更不是莽夫。她通晓那些邪魔外道，了解火器，心思缜密，胆略过人……或许，她真的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那毕竟是龙潭虎穴，孤悬海外……
良久，他缓缓放下笔，将那封已写了个开头的信揉成一团。他不能以个人感情干扰她的判断和决心。他能做的，是给她最坚实的后盾，扫清一切可能的障碍。
“传令！”赵珩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第一，以枢密院加急军令，命明州、泉州水师抽调之精锐，由明州督帅亲自统领，携最新式战船火器，即刻开赴陈镇所报海域，封锁‘鬼怒岛’，一切行动，听从林惊雪将军指令！”
“第二，令陈镇所部，继续密切监视‘鬼怒岛’动静，特别是船只出入情况，并设法与林将军派出的小队建立联系，提供必要接应。”
“第三，”他看向沈墨派来的信使（携林惊雪手令与部分计划细节），“回复林将军，本王准其所请。水师及沿海一切力量，皆由其调遣。望其……务必谨慎，以自身安危为要。王府珍藏之金丝软甲、解毒圣药‘清心丹’、以及可于水下呼吸一刻钟的‘蛟绡囊’（西域贡品），立刻快马送往凉州，交予林将军。”
“第四，加强汴京及周边戒备，皇城司、五城兵马司进入最高警戒。特别注意可能与海外有联系的僧道、商旅、以及……近期行为异常之官员。太后那边，本王亲自去说明情况。”
一道道命令迅速发出。整个国家机器，为了应对这场来自海外的邪教威胁，开始高效运转起来。
随后，赵珩换上官服，入宫求见太后。
慈宁宫内，太后听罢赵珩的禀报（部分简化了林惊雪亲自涉险的细节），凤目含威，良久不语。
“海外妖邪，竟敢如此猖獗！谋害君上，窃取军机，图谋不轨！”太后一掌拍在案上，“燕王，你有把握吗？林惊雪一女子，深入虎穴……”
“母后，”赵珩郑重道，“林惊雪非寻常女子。其才其智其勇，儿臣亲眼所见，满朝文武亦有公论。且此计乃其深思熟虑后提出，有精锐小队配合，外有水师封锁，内有‘祸斗’叛徒指引，并非盲目冒险。此乃以最小代价，根除心腹大患之良机。若待其‘大祭’成功，恐酿成滔天大祸，届时再兴师跨海，代价更大，且未必能阻止其阴谋。”
太后看着赵珩坚定的眼神，又想到皇帝至今未愈的毒伤，终于缓缓点头：“既如此，便依你之策。哀家会下懿旨，命沿海诸州府全力配合，并晓谕群臣，非常时期，需同心同德。至于朝中……哀家会看住，不让人趁机生事。”
“儿臣谢母后！”赵珩深深一揖。
走出慈宁宫，赵珩望着宫墙上方狭窄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朝堂这边，暂时稳住了。接下来，所有的焦点，都将汇聚到七日后，那座海外孤岛之上。
他回到王府，再次提笔，给林惊雪写了一封很短的信。没有公务，没有叮嘱，只有两行字：
“惊雪，放手去做。我在这里，等你凯旋。归来之日，必扫榻烹茶，共话东海月。”
这已近乎承诺。他将自己的信任、牵挂，以及那份未曾言明却彼此了然的心意，都寄托在这短短数语之中。
信使带着这封特殊的信，以及那些珍贵的护具药物，再次奔向西北。
凉州，出发前夜。
林惊雪仔细检查着随身装备。特制的贴身水靠、淬毒匕首、精钢手弩、折叠钩索、防水火折、急救药包、还有赵珩刚刚送到的金丝软甲和“蛟绡囊”。每一样都反复测试，确保万无一失。
她挑选的十九名队员，全是“惊凰营”中百里挑一的佼佼者，精通水性、潜伏、格杀、爆破，更在莫先生处接受了针对邪教心理暗示的短期特训。此刻，他们沉默地整理行装，眼神坚毅，并无惧色。
“癸七”被带了上来。经过最后阶段的“工作”，他显得更加憔悴，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认命，又仿佛解脱。他当着众人的面，用炭笔在粗麻布上，画出了记忆中的“鬼怒岛”简易地图，标注了“神居”大致方位、外围暗哨可能的位置、以及几处隐蔽的登陆点和水道。他甚至提供了一套用于伪装身份的简单切口和手势。
“神居……在山腹深处……入口有‘尊者’把守……里面……有很多火把，还有……池子……血月之夜，所有人……都会聚集在那里……”癸七断断续续地说，“‘神器’……应该就在最里面的祭坛上……‘毒菩萨’会在祭坛边配药……‘鬼面’……会主持……”
林惊雪仔细听着，记下每一个细节。最后，她看着癸七，沉声道：“此番若成，你便是戴罪立功。我会履行承诺，为你和家人安排新的身份和去处，远离这一切。”
癸七低下头，声音微弱：“谢……谢将军。”
一切准备就绪。子时，林惊雪带领十九名队员，悄然离开学院，在沈墨等人的目送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们将先至边境预定地点，与赵珩安排接应的人马汇合，然后换乘快马，以最快速度抵达海边，与等候的水师精锐及陈镇汇合，再换乘特制快船，奔赴那片决定命运的海域。
沈墨站在学院高墙上，久久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拳头紧握。莫先生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会回来的。”莫先生轻声道，“此女心志之坚，智谋之深，老夫生平仅见。她既然敢去，便有回来的把握。”
沈墨重重点头：“我相信将军。”
与此同时，汴京燕王府，赵珩彻夜未眠。他站在观星阁上，同样望着东南方向。手中摩挲着那枚林惊雪曾托人送还的、代表合作信物的半块玉佩（他当初赠予她的信物之一）。
海风似乎能穿越千山万水，带来隐约的咸涩与不安。
“惊雪……”他低声自语，“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七日后，血月将升。
烈焰的前夜，潜龙已出渊。
最终的较量，即将在那座被迷雾与邪祟笼罩的孤岛上，轰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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