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清源河畔的“静心茶舍”最后一个包厢里，李双林和陈静相对而坐。
这里比上次那家私房菜馆更加僻静，隔音极好，只有壶中茶水沸腾的咕嘟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河水流动声。
陈静今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便装，褪去了所有职业标识，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和冷静，却比穿着制服时更加摄人。她慢条斯理地冲洗着茶具，动作优雅而精准，每一个步骤都透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朋友刚从杭城寄来的。”陈静将一盏澄碧清亮的茶汤推到李双林面前。
李双林道谢，端起小巧的白瓷茶杯，先观其色，再嗅其香，最后才分三口缓缓饮尽。茶香清冽，回甘悠长，确实是好茶。但他此刻的心思，并不全然在茶上。
“韩东风案的卷宗，已经全部移交司法机关了。”陈静也端起茶杯，语气平淡地开启话题，“从法律程序上来说，他这个案子，算是告一段落。”
李双林点点头，等待着她后续的话。他知道，陈静约他，绝不仅仅是为了品茶。
果然，陈静放下茶杯，目光如手术刀般落在李双林脸上：“但是，双林，你我都很清楚，案子了结，不代表风波平息，更不代表隐患清除。”
她的手指蘸着茶水，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然后在圆圈中心点了一下。
“韩东风，只是这个圈子的核心，或者说，是摆在明面上的‘白手套’。”她的指尖在圆圈内部划动，连接出几条线，“他在清源县经营十几年，提拔、笼络、捆绑了多少人？这些人，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但鸟不会一直飞，它们总会落下来，而且会因为恐惧而抱得更紧。”
她的指尖又移到圆圈外部，画出几条更粗、更隐晦的线条，指向桌面之外：“他在市里，甚至省里，有没有根系？高世明倒了，但高世明能坐到那个位置，难道真是靠他一个人？他背后，有没有更深的土壤？这些土壤，会因为失去一两个枝蔓，就改变性质吗？”
李双林的眉头紧紧锁起。陈静描绘的这幅图景，比他感受到的“孤立”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
“你的意思是，韩东风案的终结，对于那个隐藏更深的网络而言，可能只是一次……必要的‘断尾求生’？”李双林沉声问。
“聪明。”陈静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愈发冰冷，“他们损失了韩东风这个在清源县的代理人，损失了高世明这个在市里的重要节点，肉痛是肯定的。但只要能保住核心根基，牺牲掉这些‘尾巴’，对他们而言，未必不能接受。甚至，他们可能已经在物色新的‘韩东风’和‘高世明’。”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而你现在，接过了‘优化全县营商环境’这个担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双林迎着她的目光：“这意味着，我要动的，不再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而是清源县运行多年的、一套固有的利益分配模式和权力运行规则。是那些审批环节的‘玻璃门’‘旋转门’，是那些潜藏在各种收费、检查、评审背后的灰色利益链。”
“没错！”陈静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你动的，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和规则！这比扳倒一个韩东风，更让他们恐惧，也更让他们憎恨！因为韩东风倒了，换一个人，规则还在，他们照样可以活得滋润。可你要是把规则改了，把土壤换了，那就是掘他们的根！”
她盯着李双林，一字一顿：“所以，你接下来的对手，不会再是王猛那种喊打喊杀的莽夫，也不会是韩东风那种还有迹可循的贪官。他们可能会是道貌岸然的学者型官员，用各种理论、数据来反驳你的改革；他们可能是精通规则的技术型官僚，用无数合规的流程、文件把你困死在文山会海里；他们甚至可能是你身边看似支持你、实则不断给你提供错误信息、把你引向歧路的‘自己人’。”
李双林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陈静的剖析，将他即将面对的复杂局面，血淋淋地剥离开来。
“还有，”陈静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警告，“你那份关于破格提拔年轻人的方案，在县委常委会上，并非全票通过。有领导提出了异议，认为你操之过急，用人过于看重所谓的‘闯劲’，而忽略了‘稳定性’。”
李双林瞳孔微缩。这件事，杨国威书记并没有跟他细说。
“是……哪位领导？”他问。
陈静摇了摇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明白，支持你的力量，并非铁板一块。在你顺风顺水时，他们会锦上添花；一旦你遇到挫折，或者触动了某些更核心的利益，这些支持，可能会迅速消退，甚至……反过来成为压垮你的力量。”
包厢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茶水在壶中微微翻滚的声音。
李双林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眼中虽然凝重，却没有任何退缩和畏惧。
“陈姐，谢谢你的提醒。”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我知道前路艰险。但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回头。他们躲在暗处，我就把灯点亮。他们精通规则，我就学会制定新的、更好的规则。他们想把我困在细节里，我就抓住主要矛盾，一击破局！”
陈静看着他眼中那簇在重压下反而燃烧得更加纯粹的火焰，冰冷的目光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期待。
“很好。”她重新斟满两杯茶，“记住你今天的话。保护好自己，才能走得更远。这杯，以茶代酒，预祝你……马到成功。”
两只白瓷茶杯，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碰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如同战鼓，在寂静的夜色中，悄然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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