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上午九点整，县政府一号会议室的门缓缓关闭。
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顶灯明亮的光线和围坐众人神色各异的脸。这是李双林代理主持县政府工作以来，第一次主持召开县政府常务会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比以往任何一次会议都要来得厚重。
李双林坐在主位——那张曾经属于刘国栋的高背皮椅上。椅子很宽大，对于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甚至显得有些空旷。但他坐得笔直，背脊与椅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没有刻意前倾显得局促，也没有完全后靠故作轻松。他的面前摆着今天的会议议程、几份关键文件和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钢笔已经旋开笔帽，随时准备记录。
长桌两侧，各位副县长、政府党组成员依次排开。坐在李双林左手第一位的是常务副县长胡建国，五十三岁，在县政府领导班子中资历最老，分管城建、交通、国土，是刘国栋时代的重要执行者之一。此刻他正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茶杯，看似随意，但每一下转动杯盖的动作都透着刻意。
右手第一位是分管农业水利的副县长陈志远，四十九岁，身材微胖，脸上习惯性地挂着笑容，但那笑容此刻显得有些僵硬。他和胡建国一样，在过去几年里与刘国栋配合密切。
再往下，是分管教科文卫的副县长张玉梅，五十岁，唯一的女性成员，神情严肃；分管工业招商的副县长孙振涛，四十五岁，在李双林分管公安之前曾短暂分管过工业，此刻正认真翻阅着面前的材料；以及几位政府党组成员和列席会议的关键局办一把手。
“人到齐了，开会。”李双林开口，声音平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听清楚，又不会显得过于洪亮而显得刻意。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通常会议开始前那种“请大家汇报一下近期工作”的过渡。他直接切入正题：“今天的常务会议，主要讨论两项议题。第一，听取‘刘国栋案涉项目及资金审计清算工作组’的阶段性工作汇报，研究部署下一阶段工作；第二，审议关于对智慧交通等三个存疑项目启动‘特殊复核程序’的相关事项。”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时间紧张，我们直奔主题。首先，请审计局王局长代表工作组做汇报。”
王局长站起身，走到投影仪前。幕布亮起，第一页ppt显示的是冻结项目清单，密密麻麻列了十七个项目名称、合同金额和冻结时间。
“各位领导，根据县政府工作部署，审计清算工作组自成立以来，已完成对第一批冻结的十七个重大项目、涉及四十三个相关账户的初步摸底核查。”王局长的声音带着审计人员特有的严谨，“目前发现的主要问题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部分项目招标程序存在瑕疵，有三家投标单位存在关联关系，涉嫌围标串标；二是资金流向异常，有超过八千万元资金通过多个中间账户最终流向境外；三是合同签订程序违规，有六份重大合同未经法律顾问审核即签署……”
他一项项汇报，每说一条，就在ppt上展示相应的证据截图——银行流水、工商登记信息、合同签字页。数据详实，证据清晰。
当汇报到那三个被紧急叫停的项目时，王局长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尤其是智慧交通、绿化提升和康养社区这三个在刘国栋被带走前一周内突击签订的项目，问题尤为突出。智慧交通项目中标方‘创捷科技’，经查为实际控制人在境外的空壳公司；绿化项目单价虚高百分之六十以上，且养护条款存在重大漏洞；康养社区项目在土地手续不完备的情况下违规借款三千万，目前该笔资金去向正在追查中。”
汇报持续了二十分钟。会议室里除了王局长的声音，只剩下纸张翻动和偶尔的咳嗽声。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专注，但专注之下是各自的心思涌动。
“我的汇报完了。”王局长收起激光笔，看向李双林。
李双林微微点头：“辛苦了，请坐。”然后他转向众人，“工作组的初步核查，大家刚才都听了。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问题也比预想的要严重。接下来，请财政局李局长补充说明一下启动‘特殊复核程序’的具体方案。”
李局长起身，他的汇报更加简短务实：“根据审计发现的问题和合同法的相关规定，我们建议对这三个存疑项目立即启动‘特殊复核程序’。具体方案是：第一，成立由省内外行业权威专家和知名律师组成的第三方独立评审组；第二，评审期间所有合同义务暂停履行，资金支付全面冻结；第三，评审结论作为后续处置的唯一依据。预计整个评审过程需要三十到四十五个工作日，费用预算约一百二十万元。”
一百二十万的评审费！这个数字让在座的好几个人眉毛挑了挑。
李局长刚坐下，胡建国副县长就开口了。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然后才放下杯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这是一个经典的“我要发言了”的姿势。
“双林县长，王局、李局的汇报我都认真听了。”胡建国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辈式的沉稳，甚至有一丝语重心长的味道，“工作组同志们很辛苦，效率也很高，这点值得肯定。审计发现的问题，我也很震惊，很痛心。”
他话锋一转：“但是，作为分管城建交通的副县长，有些实际情况我必须要向会议说明。这三个项目，特别是智慧交通和绿化提升，不仅仅是简单的商业合同，更是关系到老百姓切身利益的民生工程。智慧交通项目是为了缓解县城日益严重的交通拥堵，绿化提升是创建省级园林城市的核心工程。现在说停就停，我担心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
他掰着手指开始列举：“第一，合作企业那边怎么交代？人家是按照合同在推进前期工作，突然被告知要暂停，会不会提起诉讼？第二，工程进度耽误了怎么办？智慧交通的硬件设备采购是有周期性的，错过了这个窗口期，价格可能上涨，供货可能延期。第三，社会舆论怎么引导？老百姓可不管什么审计复核，他们只看到答应好的便民工程停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们政府言而无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他几位副县长：“更关键的是，我们清源县现在正处在特殊时期。刘国栋案件已经让县里风声鹤唳，干部队伍人心不稳。如果在这个时候大规模否定前任的决策，会不会让外界产生误解，认为我们新班子是在搞‘一朝天子一朝臣’？会不会让那些想投资清源的企业望而却步？这些问题，我们都要通盘考虑啊。”
他的话说完，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胡建国说的每一条，听起来都合情合理，都是从“大局出发”、“稳定优先”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是一种非常老练的官场话术——不直接反对审计，而是用“实际情况”、“群众利益”、“营商环境”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设置障碍。
陈志远副县长适时地接过了话头，他的语气比胡建国更加“恳切”：“胡县长说得对，稳定压倒一切。我不是说审计不对，也不是说要包庇问题，但是不是可以更稳妥一些？比如，边复核边推进？或者先让这些项目继续做，我们同时审计，如果真有问题，再停下来也不迟嘛。现在这样一刀切，动静太大了，我担心收不了场啊。”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压力和难题全都抛给了主持会议的李双林。
其他几位副县长没有立即表态。张玉梅依旧严肃地看着手中的材料，孙振涛则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那些列席的局办一把手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这种级别的交锋，不是他们能插话的。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主位上的那个年轻人身上。胡建国和陈志远的话，既是对工作的质疑，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李双林权威的试探——你能压得住场吗？你能说服这些资历比你深、经验比你多的老同志吗？
李双林没有立刻回应。他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胡建国身上，平静地与之对视了几秒钟，然后转向陈志远，最后才环视全场。
“胡县长，陈县长，你们提出的这些顾虑，我都听到了。”李双林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你们关心工程进度，关心群众反响，关心营商环境，这说明大家对清源县的发展是有责任感的。这一点，我很认同。”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出发点——这是必要的姿态，也是化解对抗的技巧。
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发生了变化，从平和转为严肃：“但是，我想请问二位，也请在座的各位同志一起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真正的稳定？是靠掩盖问题、拖延矛盾换来的表面平静，还是靠彻底解决问题、铲除毒瘤奠定的长久安定？”
他拿起那份智慧交通项目的合同复印件，举到面前：“这家‘创捷科技’，注册资金一千万，成立不到两年，没有任何同类项目业绩，却能击败多家上市公司和行业龙头，拿下我们三点二亿的项目。胡县长，您分管城建交通多年，您告诉我，这正常吗？如果没有权力干预和利益输送，这可能吗？”
胡建国的脸色微微一变，想说什么，但李双林没有给他机会。
“如果我们明明知道有问题，还为了所谓的‘工程进度’和‘政府面子’，继续往里投钱，会发生什么？”李双林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预付款九千六百万打过去，公司注销了，人跑到国外了，我们找谁去？到时候，我们怎么向清源县的老百姓交代？怎么向人大、向市委交代？那时候失去的，就不仅仅是公信力了，而是民心！”
他放下那份合同，又拿起绿化项目的价格对比表：“还有这个，单价虚高百分之六十，十年养护合同绑定死，每年白送一千二百万。陈县长，您是分管过财政的，您告诉我，这是不是国有资产流失？如果我们视而不见，那就是失职，是犯罪！”
陈志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额头开始冒汗。
李双林的目光如刀，扫过全场每一个人：“至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议论，我更不怕！我们是在为清源县负责，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负责，不是在搞什么个人恩怨！对的，我们坚持；错的，就必须纠正！这个态度，县委是明确的，我李双林也是明确的！”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对于这几个存在重大疑点的项目，启动‘特殊复核程序’，不是否定一切，恰恰是对历史负责，对未来负责！如果评审结论证明项目没问题，我们立刻解冻，全力推进，还要向企业道歉！但如果证明有问题，那就依法依规严肃处理，该追责追责，该追赃追赃！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价钱可讲，必须一查到底！”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李双林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气势有担当，既回应了所有质疑，又表明了不可动摇的原则立场。胡建国和陈志远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李双林看向其他人：“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张玉梅第一个开口：“我支持启动复核程序。教育卫生系统的项目审计，我们也应该举一反三。”她的表态简洁而有力。
孙振涛放下笔：“工业招商领域，确实需要营造更公平透明的环境。我同意。”
其他几位党组成员也纷纷表态支持。
李双林等待了几秒钟，见没有人再提出异议，便沉声道：“既然没有其他意见，现在对两项议题进行表决。第一，同意审计清算工作组下一阶段工作安排的，请举手。”
一只手，两只手……除了胡建国和陈志远略显迟疑外，其他人陆续举手。最终，两人在众人注视下，也缓缓举起了手。
“第二，同意对三个存疑项目启动‘特殊复核程序’的，请举手。”
这一次，举手的速度快了许多。全票通过。
“好。”李双林沉稳地宣布结果，“会议通过两项决议。请政府办立即形成纪要，相关部门抓好落实。散会。”
他率先站起身，收拾好面前的文件，转身离开会议室。步伐稳健，背影挺直。
在他身后，与会者们陆续起身，三三两两地走出会议室。胡建国和陈志远走在最后，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但谁都没有说话。
走廊里，有人低声议论：“这位李县长，不简单啊……”
第一次主持县政府常务会，面对老资格的质疑和施压，李双林不仅顶住了压力，更用清晰的逻辑、坚定的立场和强大的气势，成功地掌控了会议，推动了自己的决策。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权力交锋中，他初步树立起了不容挑战的权威。
但这仅仅是开始。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复核过程，才是真正的考验。而有些人，绝不会就此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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