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上好的耐火黏土，如同给濒死的病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整个渭水工地的士气为之一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二牛便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扛着镐头、铁锹和简陋的藤筐，如同出征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赴北面那座发现了黏土矿的山坡。冬日的朝阳将他们忙碌的身影拉得老长，吭哧吭哧的刨土声和着粗重的喘息，在山谷间回荡。
秦战则和黑伯留在工地上，开始着手高炉的正式建造。有了合格的黏土，只是解决了炉体材料的问题，如何设计、如何施工，依然是巨大的挑战。黑伯凭借着多年的经验，结合秦战那些“离经叛道”的草图，用树枝在平整过的地面上画出了高炉的基座和大致结构。
“炉体要加厚，尤其是下部承重和受热的地方。”黑伯用脚点了点地上画出的圆圈，“内部形状也很关键，要能让火焰和热气充分回旋，又不能阻力太大……小子，你那个‘烟囱效应’的说法，仔细给老夫说道说道。”
秦战蹲下身，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黑伯，您看，热空气比冷空气轻，会往上走。我们把炉体建高，下面鼓风进去，热空气带着炉火往上冲，就能把下面的冷空气源源不断地吸进来，火就越烧越旺……这就像，就像人抽烟袋锅，嘬一口，气就往里走……”
他用着这个时代能理解的笨拙比喻，试图将空气动力学的基本原理灌输给黑伯。黑伯听得眉头紧锁，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花白的胡子随着他思考的节奏一翘一翘。他未必完全理解那些陌生的词汇，但秦战描述的那种“气走顺畅，火自旺盛”的状态，却与他多年的实践经验隐隐契合。
“有点意思……”黑伯喃喃道，“怪不得你总强调这炉子要‘高’，要‘通畅’……以往只顾着添柴加火，却没想过这‘气’的路子。”
确定了基本方案，建造工作立刻如火如荼地展开。和泥的和泥，运土的运土，夯筑的夯筑。秦战也挽起袖子，亲自上手，和众人一起，将混合了切碎麦秸（作为增强纤维）的黏土，一层层地夯筑到预设的木质模具里。冰凉的黏土沾满了他的双手、胳膊，甚至溅到了脸上，带着一股土腥气和麦秸的清香。沉重的石夯每一次抬起、落下，都伴随着整齐的号子声和沉闷的撞击声，仿佛在给这片土地注入坚实的筋骨。
整个工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个人都像工蜂一样忙碌着。高炉的基座在一点点升高，匠作区的几个简易窝棚也搭起了框架，用茅草和泥巴糊顶，虽然简陋，但至少能遮风避雨。猴子穿梭其间，协调着物料，记录着进度，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顺利的表象下，危机如同潜行的毒蛇，悄然逼近。
首先是石炭（煤炭）的供应出了问题。将作监那边送来的第二批物料中，石炭数量严重不足，而且多是些煤矸石和劣质碎煤，燃烧值低，烟大呛人，根本达不到冶炼的要求。
“妈的！又是这帮王八蛋搞鬼！”二牛看着那堆乌漆嘛黑、掺杂着大量石块的所谓“石炭”，气得破口大骂，“这玩意儿点着了光冒烟不起火，拿来熏老鼠还差不多！”
秦战抓起一把，入手轻飘，颜色暗淡，他知道二牛说得没错。没有足够优质的石炭，炉温就上不去，一切都是空谈。将作监这一手，可谓釜底抽薪，比在黏土上做手脚更狠毒。
“头儿，怎么办？要不……俺再去将作监闹一场？”二牛红着眼睛问道。
秦战摇了摇头，脸色阴沉：“闹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有一万种理由搪塞我们。而且，我们等不起。”
他走到料场边缘，看着那堆劣质石炭，又看了看旁边堆放的、之前清理场地时砍伐和收集来的大量木材、树枝，眉头紧锁。木材也能作为燃料，但热值远不如石炭，燃烧速度快，无法维持长时间的高温，而且对森林的消耗太大，非长久之计。
难道真的要被卡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料场角落一堆黑乎乎、之前被当作垃圾准备丢弃的东西——那是之前尝试用劣质黏土垒砌临时灶台失败后，被火烧过、已经板结碎裂的土块。
他心中猛地一动！
他快步走过去，捡起一块烧结的土块。土块因为高温而变得坚硬，颜色发黑，断面有些地方甚至呈现出琉璃般的光泽。
“黑伯！您快来看！”秦战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黑伯闻声赶来，接过那块烧结土块，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掰了掰，惊讶道：“这……这是那劣土烧过之后？竟然变得如此坚硬？”
“对！”秦战眼中闪烁着光芒，“劣土不行，但经过高温烧制，性质却改变了！那么，这些劣质的石炭呢？这些煤矸石呢？它们本身也是能燃烧的，只是杂质太多，热值不高。如果我们想办法……把它们里面的杂质去掉，或者改变它们的形态，是不是也能变成可用的燃料？”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前世关于“焦炭”的模糊记忆——通过高温干馏，将煤炭中的挥发分和杂质去除，得到固定碳含量高、强度大、热值高的优质燃料！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了他心中的迷雾。
“我们有现成的‘废料’！”秦战指着那堆劣质石炭和煤矸石，语气激动，“我们还有这挖出来的、品质不一的黏土！我们甚至还有这些砍伐下来的木柴边角料！为什么不能把它们利用起来？”
黑伯被秦战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有些懵：“利用？如何利用？这些玩意儿混在一起，还能烧出好火来？”
“不混在一起！”秦战思路越来越清晰，“我们分开处理！这些劣质石炭和煤矸石，我们想办法把它们‘炼’一下！就像炼铁一样，把它们里面的糟粕炼出去！至于这些黏土，品质差的，我们不用来垒高炉，但可以用来烧制陶管、制作鼓风嘴，或者干脆烧成砖，用来铺地、建房子！”
“废料”逆袭的思路一旦打开，仿佛给所有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接下来的几天，工地上出现了奇特的景象。一部分人继续夯筑高炉，而另一部分人，则在秦战的指挥下，开始了各种“废料”的改造试验。
他们用品质较差的黏土尝试制作简易的陶管和砖坯，搭建起小型的土窑进行烧制。虽然初期失败了很多次，不是开裂就是变形，但渐渐地，也摸索出了一些门道，烧制出了一些勉强可用的陶管和青砖。
对于那堆让人头疼的劣质石炭，秦战的“炼焦”试验则更加艰难。没有合适的密封窑，他只能让人挖了个土坑，将石炭堆在里面，上面覆土，留出几个通气孔，然后点火，试图通过控制燃烧和闷烧的过程，来得到焦炭。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时而是完全烧成了灰烬，时而又因为密封不严，烧得一塌糊涂，浓烟滚滚，呛得人直流眼泪。
工地上空时常弥漫着各种古怪的气味——烧陶的土腥气，闷烧石炭的刺鼻硫磺味，以及木材燃烧的正常烟火气。有人私下里嘀咕，觉得秦工师是不是被逼疯了，开始瞎折腾。
就连一直坚定的二牛，看着那几次失败后挖出来的一堆堆黑灰和半生不熟的炭块，也忍不住对猴子抱怨：“猴子，你说头儿这法子能成吗？俺看这比炼铁还玄乎……”
猴子虽然心里也没底，但他还是选择相信秦战：“头儿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现在要啥没啥，不想点歪……呃，奇特的法子，怎么过关？”
就在这反复的试验和失败中，高炉的主体结构终于一天天成型了。一个高达近两丈、底部粗壮、逐渐向上收拢的庞然大物，屹立在了渭水河畔。它由深红色的耐火黏土夯筑而成，表面还带着夯打的印记，粗糙，原始，却充满了一种力量感。
炉子建成了，但燃料问题依然没有彻底解决。秦战那些“炼焦”的试验，虽然偶尔能得到几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燃烧起来火苗稳定、没什么烟的黑色块状物（雏形焦炭），但产量极低，且极不稳定，根本无法满足高炉的需求。
距离一月之期，只剩下不到十天了。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在工地上空，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虑，干活时也多了几分沉默。
这天傍晚，秦战独自一人站在那座已经完工、却尚未点火的高炉下，仰望着这个倾注了众人心血和希望的巨物。炉体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冰凉的晚风吹过，带着渭水的湿气，让他因连日劳累而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投来的目光，有关切，有担忧，也有隐藏不住的怀疑。
难道……真的不行了吗？
他伸出手，抚摸着炉壁上那粗糙而坚硬的黏土，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这炉子，就像他此刻的处境，看似立起来了，内里却空空如也，缺少那最关键的一把火。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声，从匠作区那边的窝棚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俺受不了了！天天啃这硬得硌牙的粟米饼，干这没完没了的苦力活，到头来还可能掉脑袋！图个啥啊！”是赵老蔫的声音，带着崩溃般的哭音。
“老蔫！你胡咧咧啥！”这是二牛压低的、带着怒气的呵斥。
“俺没胡说！你看现在这情况，炉子是立起来了，可拿啥烧？烧那些黑疙瘩？能成吗？王上要是怪罪下来，咱们都得完蛋！不如……不如……”赵老蔫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那股绝望和动摇，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秦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内部的裂痕，终于还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显现了。
（第五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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