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与栎阳的尘土飞扬、炉火通红，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里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香料、陈年竹简、以及某种权力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朱雀大街上，车马粼粼，身着华服的贵族与官吏行色匆匆，宽大的袖摆带起细微的风，也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属于上层社会的矜持与疏离。
在靠近皇城的一处清幽宅邸内，这种气息尤为浓重。书房里，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厚重竹简，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的味道。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一丝不苟的儒袍，穿在清瘦矍铄的淳于越身上，更显得他长须飘飘，气质凛然。
然而，此刻这位当世大儒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平日的从容与清雅，只有一种被触犯了根本信念的、近乎扭曲的愤怒。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由门生快马送来的密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凸起。
密报上的字句，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在他的眼睛里，更扎在他的心上。
“……栎阳秦战，立‘格物堂’，聚工匠流民，不授圣贤之道，专讲奇技淫巧……以树叶、杠杆、铁石为教材，蛊惑人心，言‘万物皆可格’，‘真知在万物之中’……更令老匠以炭笔图画俚语记录匠技，妄称‘技术秘籍’，坏千年口传心授之规……”
“砰！”
淳于越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翻腾的怒火，猛地将手中的茶碗掼在地上！上好的陶盏瞬间四分五裂，深色的茶汤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浓郁的茶香猛地爆开，却压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怒气。
“礼崩乐坏！斯文扫地！此子不除，国将不国！”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原本清澈坚定的眼神此刻充满了凌厉的寒光。书房内侍立的几名年轻弟子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从未见过老师如此失态。
“格物？致知？”淳于越猛地站起身，在铺着精致席子的地板上急促地踱步，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案几上烛台的火苗，“荒谬！无耻之尤！圣人之道，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学问之根本，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于仁义礼智信！岂是去探究那些草木金石、琢磨那些机巧之物的？！”
他停下脚步，指着栎阳的方向，仿佛秦战就站在他面前，声色俱厉：“他将人等同于物，已是自甘堕落，泯灭人性！如今更要将这歪理邪说广授于众，让那些本该安守本分的工匠、流民，甚至妇人孺子，都去妄想探究什么‘万物之理’！此乃动摇国本，坏人心术！长此以往，人人逐利而忘义，重器而轻道，这天下，还有何纲常伦理可言？！还有何尊卑秩序可存？！”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堆满竹简的书架，冰凉的竹片触感传来，却无法平息他心头的怒火。书架被他带得微微晃动，顶上几卷竹简险些滑落。
一名年纪稍长的弟子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低声道：“老师息怒，保重身体要紧。那秦战不过一边陲莽夫，侥幸得些功劳，便如此肆意妄为，想必也长久不了……”
“你懂什么！”淳于越猛地甩开弟子的手，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正是此等莽夫，才最为可怕！他不读诗书，不明礼法，行事毫无顾忌！若他那一套‘格物致知’、‘多劳多得’的歪理真的蔓延开来，诱惑得天下黔首都弃农务工，都去追逐那些奇技淫巧之利，谁还来安心耕种？谁还来遵从教化？到时，根基动摇，绝非危言耸听！”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神中的寒意却愈发浓重。他走到窗边，推开精致的木窗，窗外庭院深深，几株秋菊开得正艳，但他眼中看到的，却是栎阳那冲天而起的、代表着“混乱”与“叛逆”的烟尘。
“此獠……已非寻常武将匠官可比。”淳于越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他这是在刨我等立足之根基，毁千年传承之大道！其心可诛！其行可灭！”
他转身，目光扫过书房内噤若寒蝉的弟子们，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备笔墨！不，即刻派人，持我名帖，去请御史大夫冯劫、奉常周青臣，还有博士仆射叔孙通过府一叙！”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再去我书房暗格，取那卷《王道疏议》的底稿来！”
听到《王道疏议》几个字，几名弟子的脸色都变了。那是老师潜心多年，集儒家治国理念之大成，准备在合适时机呈递给秦王，匡正朝纲、厘清思想的宏篇巨着！如今，老师竟然要为了一个边地崛起的秦战，提前动用这份心血？
“老师，三思啊！”年长弟子急忙劝谏，“《王道疏议》关系重大，若此时抛出，恐引人非议，说您……”
“非议？”淳于越冷笑一声，打断了弟子的话，“若坐视此等歪理邪说蔓延，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他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悲壮与坚定。
“秦战……你以为有王上些许青睐，有几分匠造之能，便可无法无天，践踏圣贤之道了吗？”淳于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袖中的拳头紧紧攥起，“老夫便要让你知道，这天下，终究是讲‘道理’的地方！只不过，不是你那种旁门左道的道理！”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即将因他这封奏疏而掀起。
而在风暴眼的另一端，栎阳。
秦战捏碎了手中的竹管，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质地粗糙的纸条，上面用极其隐晦的词语写着：
“儒动，议‘格物’，欲劾‘坏法’。”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匆忙和紧张的情况下写就。
秦战将纸条凑到油灯上，火苗舔舐着边缘，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一股焦糊味散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深沉了些许。
“风雨欲来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格物堂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课堂上，那些被点燃的、充满求知欲的目光。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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