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工坊区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雨水和铁锈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工匠们在郡兵的驱散下，沉默而快速地离去，彼此间交换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恐惧、后怕、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凝聚起来的、冰冷的认同。那两颗即将悬挂示众的首级，像两把无形的铁锤，砸碎了某些人心中隐秘的侥幸。
秦战站在仓库门口，目送着人群散去。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啦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门内昏暗压抑的景象与门外灰蒙蒙的天地隔开。他脸上公审时的雷霆怒色已经收敛，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眼底深处锐利的寒光。
冯去疾在蒙恬和属吏的陪同下，率先离开，回驿馆。老将军蒙骜闻讯后只是派亲兵来问了声情况，并未亲自前来，似乎对这种“内部琐事”兴趣不大。嬴谷远远看了一眼那盖着草席的尸身，脸色更白，几乎是被随从搀扶着离开的。嬴虔倒是多停留了片刻，仔细观察了那枚渭南郡令牌，又看了看秦战，才若有所思地离去。
最后走的，是李斯。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缓步走到秦战身边。雨声嘈杂，但他低沉温和的声音，却能清晰地传入秦战耳中。
“秦郡守，铁腕肃奸，雷厉风行，令人叹服。”李斯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标志性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只是，闹出人命，牵扯外郡，此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秦战侧头看他，雨水溅湿了他的鬓角，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李大人，蛀虫已入骨髓，不动刀刮骨，难道任其溃烂？至于渭南郡……”他冷笑一声，“他们既然敢伸手，就要有被剁掉的觉悟。下官已命人将相关证物、口供整理成文，连同此事原委，一并呈送冯中丞，并拟抄送咸阳御史台及廷尉府。是非曲直，自有朝廷公断。”
他要把事情彻底闹大，捅到咸阳去。这是反击，也是自保。
李斯点点头，笑容不变：“理当如此。不过，秦郡守，此处非说话之地，雨水寒凉。若不嫌弃，稍后请至驿馆一叙？下官有些浅见，或可与秦郡守参详。”
终于来了。秦战心中明了。公审是展示肌肉，接下来的私谈，才是真正的利益交换与政治摸底。李斯这只狐狸，要亮出他的算盘了。
“李大人相邀，下官荣幸之至。待此间稍作收拾，便去拜会。”秦战拱手。
约莫半个时辰后，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秦战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常服，独自来到驿馆。李斯在他的客房外一间僻静的小厅等候。厅内燃着炭盆，驱散了雨后的湿寒，也散发着淡淡的、与李斯身上相似的檀香气。几案上摆着两盏热茶，茶汤清亮。
没有第三人在场。
“秦兄，请坐。”李斯这次换了个更亲近些的称呼，笑容依旧温和，却少了些官场上的客套，多了点开门见山的意味。
秦战坐下，端起茶盏，触手温烫。他没有喝，只是暖着手。
“李大人有何指教？”秦战直接问道。
李斯不急着回答，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手指在光洁的案面上轻轻画着无形的图案，仿佛在整理思绪。
“秦兄今日手段，果决狠辣，大快人心。”李斯先赞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然，祸起萧墙，终非吉兆。王平之叛，虽系个人贪欲，亦折射出栎阳急速扩张之下，人心浮动、根基未稳之隐忧。此其一也。”
他抬眼看向秦战：“秦兄莫怪在下直言。近日观栎阳新政，其利之大，令人目眩；然其弊之深，亦不容忽视。在下不才，草拟了一份《栎阳新政利弊疏》的提纲，愿与秦兄探讨。”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写满娟秀小字的素帛，轻轻推过几案。
秦战展开。上面分列“利”、“弊”两栏，条理清晰，言辞犀利。
“利”的部分，概括了工坊产能、农事增产、军械改良、民智开启等，与秦战自己宣扬的差不多。
重点是“弊”的部分，只有三条，却条条见血：
**一曰“重利轻义，易使民风刁悍”。** 旁注：栎阳事事言利，多劳多得，奖惩分明，固然激发干劲，然长此以往，民只知利，不知义，不惧威，不念恩。工匠为金叛逃，便是一例。若推而广之，恐使秦人淳朴悍勇之风，渐染狡黠逐利之习，冲击“耕战”立国之本。
**二曰“匠权过重，恐冲击士农工商旧序”。** 旁注：工坊匠人待遇优渥，地位提升，渐成一股势力。格物学堂授技，更使匠艺传承突破门户之见。此虽有利于技艺传播，然“百工”终属末业。若匠人权柄、声望持续膨胀，势必冲击“士”之清贵、“农”之根本、“商”之流通旧序，引发社会阶层动荡与抵触。
**三曰“自成一体，长此以往，恐有离心之嫌”。** 旁注：栎阳法令施行、税赋管理、工匠规制、乃至教化内容，皆与旁郡有异。虽云因地制宜，然过于特立独行，易给人“国中之国”之感。加之秦兄威望日隆，手握精兵利器，若朝廷驾驭稍有疏忽，或奸人挑拨，恐滋生不必要之猜忌。今日嬴大人之问，已是苗头。
三条弊端，每一条都戳在栎阳模式最敏感、也最可能招致传统势力攻击的痛点上。尤其是第三条，直指“尾大不掉”、“其志非小”的政治风险，这是任何上位者都最为忌惮的。
秦战默默看完，抬起头，看向李斯。李斯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等待着他的反应。
“李大人洞若观火，所虑深远。”秦战放下素帛，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三条，确是隐患。下官亦非毫无觉察。只是……”
“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李斯接过话头，微微一笑，“此亦是在下所理解之处。栎阳原本积贫积弱，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秦兄之才，在于能破旧立新，于绝境中开出生路。此等开拓之功，无人可以抹杀。”
他先肯定了秦战的功绩和不得已，安抚了对方的情绪。
“然，”李斯话锋又是一转，手指轻轻点在那素帛的“弊”字上，“功是功，弊是弊。有功当赏，有弊当纠。尤其是，若想将此‘栎阳之法’精髓推广，造福更多郡县，乃至助力国策，则这些弊端，必须事先筹谋，予以规避或化解。否则，推广之日，便是争议四起、阻力倍增之时，恐非但无益，反受其害。”
他终于点明了核心意图——不是要否定栎阳模式，而是要“改造”它，使其变得“安全”、“可接受”，以便“推广”。而推广，既符合国家利益（尤其是应对北境威胁），也是他李斯积累政绩、扩大影响力的重要途径。
“李大人之意是？”秦战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状。
李斯笑容加深，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在下愿于王上及冯中丞面前，力陈栎阳新法之‘利’，主张择其精髓，去其敏感之‘形’，于关中合适之处，稳妥推广。例如，水力机械、标准匠制、数据管理之法，可录为《工政新编》；农事改良、沤肥选种之策，可纳入《劝农令》；格物启蒙之要义，亦可斟酌融入官学蒙养。如此，既得其实，又避其名，缓和冲击，减少阻力。”
“去其敏感之‘形’？”秦战咀嚼着这个词。
“正是。”李斯点头，“譬如，淡化‘格物’之名，代以‘百工识略’、‘庶物浅知’；弱化工坊集中管理之‘军管’色彩，强调‘匠籍优化’、‘流程规范’；对于可能引发旧序反弹的匠人待遇提升，可解释为‘技优者酬’，与军功授爵类比，纳入国家赏功体系。总之，将秦兄之法中，最有效、最实用的部分，用朝廷和旧秩序能够接受的语言和形式包装起来，悄无声息地渗透、改变。”
这是一个极其高明的政治策略。不是硬碰硬，而是潜移默化，偷梁换柱。李斯看中的是栎阳模式的“效率”内核，至于那些可能引发意识形态冲突的“形式”和“名头”，都可以替换或淡化。
“而秦兄你，”李斯看着秦战，语气更加恳切，“便是此新法之源，首倡之功，无人能及。推广若成，秦兄之名，必载于史册，功在千秋。届时，些许郡县之间的龃龉、旧僚的嫉妒攻讦，在煌煌大功面前，又何足道哉？王上雄才大略，所求者，富国强兵，一统天下。秦兄能助王上达成此愿，便是最大的‘忠’，最硬的‘理’！”
他描绘了一幅美好的前景：秦战提供技术和方法，他李斯负责政治运作和包装推广，两人合作，各取所需，共同获得秦王嬴政的赏识和重用。而陈伦之流的地方阻挠，将被这股来自中央、旨在富国强兵的大势轻易碾碎。
这是赤裸裸的政治结盟邀请。
秦战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李斯的提议，确实极具诱惑力，也切中了他当前的一些困境。借助李斯在咸阳的渠道和智慧，或许能更好地推广技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来自旧势力的明枪暗箭。
但是，与李斯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此人智计深沉，一切皆以利益计算。今日他能为了政绩与自己合作，他日若利益冲突，翻脸也会比谁都快。而且，将栎阳模式的解释权和改造权交出去一部分，会不会导致其精髓变质？会不会让自己逐渐失去对这股力量的控制？
更重要的是，西山石炭这个新发现，要不要告诉李斯？告诉了他，无疑能增加合作筹码，但也意味着这个秘密将进入咸阳的视线，可能引来更多、更复杂的觊觎。
窗外的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沙沙作响。炭盆里的火苗微微跳跃，在李斯温润平和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秦战抬起眼，迎上李斯期待的目光，缓缓开口：“李大人高瞻远瞩，谋划周详，下官……受益匪浅。”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推广新法，利国利民，更是下官夙愿。李大人在朝中若能为此发声、运筹，下官感激不尽。”秦战语气诚恳，“至于如何‘去形存实’，如何‘稳妥推广’，下官见识浅薄，还需李大人及朝中诸位贤达共同斟酌。栎阳愿为试验田，提供一切所需数据、经验乃至匠师协助。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感激与谨慎的复杂神色：“下官一介边鄙之吏，能守好栎阳，为王上多造些军械，多产些粮草，已是竭尽全力，不敢有过多奢望。唯有恪尽职守，仰仗朝廷明断，李大人提携。”
这番话，姿态放得很低。他表达了合作的意愿，愿意提供技术和经验支持，但把“推广”的主导权和“政治包装”的责任，巧妙地推给了李斯和朝廷。同时，也暗示了自己安于现状、专注实务的态度，弱化了“野心”的嫌疑。
李斯深深地看着秦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一丝更深的玩味。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粗豪的边郡郡守，绝非莽夫。这番回应，滴水不漏，既给了自己面子，又守住了底线，还撇清了些许风险。
“秦兄过谦了。”李斯笑了笑，不再强求立刻达成更紧密的盟约，“秦兄有务实之心，又有开拓之能，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今日之谈，甚是愉快。那‘利弊疏’提纲，便留给秦兄参详。至于后续……你我心照不宣，见机而行便是。”
他端起了茶盏，这是送客的暗示。
秦战起身，拱手：“多谢李大人指点。下官告退。”
离开李斯的房间，走在驿馆安静的回廊上，秦战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廊外雨声淅沥，寒意透过木窗缝隙渗入。
李斯这个潜在的“盟友”，或者说“合作者”，已经初步表明了态度和条件。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可斩开前路荆棘；用不好，可能反伤己身。
而石炭的秘密，像一块灼热的炭，藏在他的袖中。说不说？何时说？怎么说？
他停下脚步，望向回廊外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清冷的庭院。一株老梅的枝干在雨中显得格外虬劲，光秃秃的，却孕育着来年绽放的力量。
（第二百五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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