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色的封条,像一道新鲜的伤口,烙在麦田教育基金冰冷的铁门上。
李娟的指尖隔着冬衣,仿佛能触摸到那刺目的红背后,冻结的不仅是几十万善款,更是几十个孩子开春上学的希望。
北风卷着干枯的麦秆碎屑,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巴掌。
她站了很久,直到冻得嘴唇发紫,才缓缓转过身,对身后同样沉默的村委会成员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学校,照建。”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空洞。
然而,三天后,第一批建材——水泥、钢筋、红砖,由王强联系的几辆大卡车,真的轰隆隆地开到了村口。
天不作美。
前夜一场冻雨,村口的土路化成了一片烂泥塘。
头车刚一拐弯,车轮就深深陷了进去,任凭司机怎么猛踩油门,也只是徒劳地甩出一道道泥浆。
王强跳下车,骂了句脏话,随即卷起袖子,冲着围过来看热闹的村民吼道:“看啥看!等着天上掉瓦片?各家各户,拆门板!扛被褥!能垫的全给老子拿出来!”
人群先是骚动,随即有人第一个跑回了家。
片刻之后,几十个男人扛着自家的床板、门板,甚至还有人抱来了脱粒机上铺的厚帆布,一股脑地铺在泥泞的路上。
一条由“家当”组成的临时公路,在冰冷的泥地里延伸开去。
卡车依旧动弹不得。
王强索性爬上车斗,撕开一袋水泥,对着下面的人喊:“卸!一袋一袋扛过去!工地离这儿一里地,今天天黑前,水泥必须入库!”
一个五十多斤的汉子,扛起一百斤重的水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门板路上跋涉。
他的脸憋得通红,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
记者小马的镜头紧紧跟着他,他身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十几个人,像一群沉默的工蚁,默默地搬运着建造未来的基石。
小马团队里一个金发碧眼的留学生,被这原始而震撼的场面惊得说不出话。
他转向旁边坐在轮椅上的陈景明,用生硬的中文问道:“陈先生,你觉得……这事能成吗?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系统。”
陈景明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支在泥泞中前行的队伍。
他的“标签系统”前所未有地清晰,每个人头顶都浮动着词条:那个扛着两袋水泥的年轻人头顶是【怀疑】,一个帮忙搀扶的老人头顶是【疲惫】,而最前头的王强,他额上跳动的两个字是——【燃着】。
这些看似矛盾的标签,此刻却奇异地融合成一幅名为“希望”的画卷。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火……不怕小,怕没人举。”
话音刚落,小马的镜头无意中摇向另一边。
镜头里,李娟独自站在人群外,低头看着手机。
她手指在屏幕上划过,找到一张截图——上海浦东一套小户型的购房意向合同。
那是她奋斗十年,准备掏空六个钱包换来的所谓“上车”资格。
她凝视着那串代表着天价的数字,然后,指尖轻轻一点,选择了“删除”。
风吹过,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但镜头捕捉到了她抬起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光。
如果说白天的工地是对体力的极限压榨,那么夜晚的“妇女夜校”,则是对灵魂的温柔缝补。
葛兰芝在临时搭建的教室里,开始了她的第二堂课:《怎么给孩子讲过去》。
一块小黑板,几张小板凳,听课的是一群白天在工地做饭、晚上为孩子忧心的母亲。
“葛老师,”一位母亲红着眼圈站起来,声音哽咽,“我跟我家娃说了当年我咋被打……可他听完,就问我一句,‘妈,你为啥不报警?’我……我不知道咋回他。”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进了在场所有女人的心里。
是啊,为什么不报警?
这句简单到天真的问题,背后却是她们那一代人无法言说的恐惧、无知和绝望。
葛兰芝没有直接回答。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没有字的绘本,和一盒彩笔。
“我们不直接讲‘被打’,”她把绘本发下去,“我们画出来。画一座很高很高的墙,墙外面是麦田,墙里面是我们。再画一扇没有锁的门,但我们不知道怎么推开它。”
她又拿出一张守灯亭村的地图:“我们也不用记谁是坏人。我们用红笔,在地图上标出那些年,村里每一块发生过不幸的土地。告诉孩子,这些地方曾经很黑,所以我们现在要在这里种上向日葵,让它永远向着太阳。”
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像夜里流淌的溪水,清洗着众人心头的积怨。
“记住,不是为了恨。”葛兰芝在黑板上写下这几个字,“是为了让孩子知道,他们的善良不是天经地义的,他们的安全不是凭空而来的。是为了让他们明白,善良,需要力量去守护。他们的善良,不是软弱。”
课程结束时,村里最年长的老杨婶,那位在“审判日”上第一个站出来的遗属互助会发起人,颤巍巍地举起手:“葛老师,我们这些老婆子,不识字,不会画画,但我们记性好。我们能不能……也做点啥?”
就这样,“故事妈妈团”成立了。
十几位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奶奶,每人认领一段村庄的口述史,从“大跃进”时分的野菜,到“文革”时的批斗会,再到1996年的那场风暴。
她们的目标,是为未来的“梯子小学”,编撰一本独一无二的校本读物——《守灯亭的孩子们》。
与此同时,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医院,程立峰的生命正在倒数。
医生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但他拒绝了一切维持生命的治疗,只向小马要了一台能联网的旧笔记本电脑。
生命最后的七十二小时,他躺在病床上,用浮肿的手指,敲完了他一生最后的文字——《1996备忘录》的终章。
文章的标题,是一个振聋发聩的质问:《当我们谈论正义时,我们在逃避什么》。
他把存有文稿的U盘交给小马,气息微弱却不容置疑:“别等我死了再发。讣告上的文章没人怕。明天,就传出去——活着的声音,才刺耳。”
第二天,一个新注册的匿名微博账号,开始以每小时一段的频率,连载这篇文章。
全文被拆分成二十四段,每一段的末尾,都附上了一句从守灯亭村民口中采集的录音文字。
“那时候觉得天就是个锅盖,把我们扣得死死的。”
“俺就想不通,为啥读过书的人,还没俺们这些睁眼瞎讲理?”
当第十三段发布时,远在京城,全国人大的分组讨论会正在审议“基层治理现代化”的相关议案。
一位长期关注农村问题的代表,在发言时,竟当场拿出了手机,一字一句地念道:“……正如一位学者在文章中引用的数据所揭示的,乡村治理的失序,其根源往往在于公权力的缺席与异化。我们今天讨论的现代化,如果不能抵达这些被遗忘的角落,那将是空中楼阁……”
程立峰的文章,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以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激起了超越时空的涟漪。
半个月后,“梯子小学”的主体结构在全村人的血汗浇灌下,奇迹般地封顶了。
封上最后一根屋梁那天,村里决定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
李娟本想按照惯例,请乡里的领导来讲几句,却被王强一把拦下。
“请他们干啥?这房子是他们盖的?”王强抹了把脸上的水泥灰,眼睛瞪得像铜铃,“这梁,这第一句话,得让一个最不该说话的人来说。”
他口中“最不该说话的人”,是周小海——那个因父亲挪用公款、伪造账本而一度被全村戳脊梁骨的会计之子。
他本人也因协助藏匿账本,至今仍在缓刑期。
当瘦弱的周小海被推到新校舍的奠基石前时,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念道:“我爸……我爸当年抢走账本,是想骗一笔钱,让我去县城上最好的学校。现在……现在我弟弟,真的要在这里上学了。我想告诉他……有些错,不用再传下去了。”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空旷的教室窗洞,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迟到了三十年的忏悔伴奏。
陈景明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个在众人注视下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年,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
他脑中那繁杂的标签系统,此刻只剩下最后一行清晰的文字,浮现在周小海的头顶——【赎途已启】。
当晚,记者小马将他拍摄的所有素材——从《审判日》的庭辩,到“建造日记”里村民们肩扛手抬的影像,剪辑成了一部粗糙但充满力量的纪录片。
他给它命名为《梯子:一部未完成的共和国记忆》。
影片的片尾,没有演职员表,只有一行醒目的白字:“本片无主演,所有举火者皆为主角。”
首映式就选在守灯亭下,一块巨大的白布挂在新教室的山墙上,成了临时的银幕。
放映到一半,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没人离开,村民们自发地撑开一层层巨大的塑料油布,为放映机和观众挡雨。
当银幕上出现葛兰芝在模拟法庭上,缓缓摘下自己检察官徽章的特写时,雨声中,现场百余名村民,仿佛约定好一般,齐声而又轻柔地诵读起那段他们早已刻在心里的判决词:
“时代有罪,众生受苦。”
雨声混杂着人声,汇成一股洪流,越过新校舍的屋顶,涌向无边的麦田。
电影散场,人群渐渐离去,工地上只剩下泥泞和雨后的清新。
李娟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她从随身的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三枚已经生出铜锈的旧校徽——那是1996年,属于她、陈景明和王强的。
她走到教室地基的正中心,挖开一个浅坑,将三枚校徽并排埋了进去。
旁边,她放了一张用塑料袋包好的纸条,上面写着:“给未来第一个在这里哭过,又笑过的孩子。”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一转身,却看见陈景明不知何时已在不远处的泥地上,静静地坐着。
他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正费力地在湿润的土地上划着什么。
李娟好奇地走近,借着远处工棚透出的微光,她辨认出那行歪歪斜斜,却力透纸背的字:
我们不是回来了,是终于出发了。
就在她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时,远处,守灯亭檐下的铜铃,被夜风吹动,发出了一声清脆悠长的轻响。
声音在空旷的夜里传得很远,仿佛是一种回应,又像是一个序章的开始。
夜色深沉,没有人注意到,村口那块为新校舍奠基而立的石碑旁,几道黑影在悄然集结,他们的目光,正冰冷地审视着那块还散发着新凿石屑气息的碑文。
喜欢麦浪翻滚三十年请大家收藏:(m.motanshuwu.com)麦浪翻滚三十年墨坛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