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的苏醒,是在三天后的一个黄昏。
没有戏剧性的挣扎,他只是安静地睁开眼,仿佛刚从一场午睡中醒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温暖的橙色光斑。
李娟正趴在床边打盹,手里还攥着一块凉透了的湿毛巾。
他没有动,只是侧耳倾听。
风拂过窗外麦茬的声音,细微如叹息。
远处田埂下,蛐蛐在调试它的第一声晚唱。
他甚至能“听”到泥土深处,那些断裂的麦根正在缓慢地失水、卷曲,释放出微不可闻的崩裂声。
一切都清晰得可怕。
“娟儿。”他轻声唤道。
李娟猛地惊醒,看到他睁着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景明!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他抬手轻轻挡住。
他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与焦虑的眸子,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空洞,没有焦距。
“我看不见了。”他平静地说,语气里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是,我好像……看得更清了。”
县医院最好的眼科医生闻讯赶来,用尽了所有仪器,得出的结论是:眼球结构、视神经、大脑视觉中枢,一切正常。
可无论用多强的光束照射,他的瞳孔都再无一丝反应。
“生理上,他没有瞎。”医生摘下眼镜,困惑地揉着太阳穴。
陪同的小杨医生却在病历本上写字的手一顿,低声对李娟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李老师,也许……这不是病。也许,陈老师只是换了一种活法。”
李娟愣住了。
她陪着陈景明坐在床边,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带着田野里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气息。
陈景明闭着眼,神情专注,像是在聆听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突然,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东方。
“东边,第三垄田埂,老杨婶在那儿。”他顿了顿,补充道,“她在烧纸钱,一边烧,一边哭。”
李娟半信半疑,借口去散步,快步走向村东。
果然,在昏暗的暮色中,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田埂上,面前一小撮火光明明灭灭。
走近了,老杨婶抽泣的声音清晰可闻,嘴里念叨着的,正是她亡夫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十八年前因征地冲突被打断腿的邻居。
李娟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瞬间传遍四肢。
她回头望向远处那栋亮着灯的小屋,心中再无怀疑。
陈景明不再是用眼睛看世界,他变成了这片土地的耳朵,这片土地的神经末梢。
林薇回到县城的办公室,一夜未眠。
那片刻满名字的麦田,像一幅烙画,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
清晨,她用嘶哑的声音,对战战兢兢的下属下达了命令:“所有关于守灯亭村的非官方影像资料,全部格式化,物理销毁。这件事,到此为止。”
然而,当天深夜,她反锁办公室的门,将一个黑色的U盘插进了电脑。
屏幕上,是小何用树枝在地上飞速刻画的画面。
那个自闭的青年,神情专注到近乎神圣,一笔一划,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复活一个个亡魂。
林薇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一遍遍地拖动进度条,反复观看。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
她不也曾是另一个“李梅”吗?
靠着顶替了另一个更贫困女孩的名额,才拿到了那笔至关重要的助学金。
而帮她争取到这一切的,正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四处为贫困生奔走的大学生,陈景明。
她猛地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被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硬壳本。
那是她父亲的病历本,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他因尘肺病每一次痛苦的呼吸,直到最后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
林薇颤抖着手,翻到扉页,用一支昂贵的派克金笔,一字一句地写下:
“我不是靠规则赢的,是有人替我扛过刀。”
写完,她将本子重新封好,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
第二天一早,她找到县城菜市场那个每天从守灯亭村来卖菜的老人,塞给他二百块钱,只说了一句话:“把这个,带回村里,交给王强。告诉他,埋进那座碑的基座里,别让人看见。”
王强没有辜负这份嘱托,但他更担心的是那片承载了十万个名字的麦田。
他发动了村里所有信得过的青壮年,排成三班,昼夜轮流守护在田埂四周,严防任何人进去踩踏,更怕哪个夜里,推土机会悄无声息地开进来,将一切抹平。
然而,怪事发生在第七天夜里。
负责守夜的,是村里那个在墓园干了一辈子的守夜人。
他一生从未失职,哪怕刮风下雪,也总能准时敲响报时的梆子。
可这一夜,他竟靠着田边的草垛,沉沉地睡了过去。
据他自己后来说,那晚的风声格外温柔,像小时候他娘哼的摇篮曲,让他不知不觉就没了知觉。
这是他守了一辈子夜,头一回睡着。
第二天清晨,换班的村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一夜之间,整片麦田里,每一根留下的麦穗尖端,都齐刷刷地系上了一张小小的、泛黄的卡片。
晨光下,那些卡片随风轻摆,像挂满了无数祈福的经幡。
众人小心翼翼地走进田里,拿起一张。
那粗糙的纸质,那印刷略显模糊的图案,瞬间击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是水浒卡。
豹子头林冲、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一张张,全是他们童年时用一包包干脆面换来的宝贝。
而每一张卡片的背面,都用一种极其工整、秀气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
有的是刻在泥土上的逝者,有的是如今仍活着的幸存者。
在许多卡片的末尾,还缀着一句相同的话:“谢谢狗剩老师。”
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上万张卡片,一夜之间挂满田野,这绝非人力所能为。
村民们议论纷纷,唯有那个叫小何的自闭青年,指着村子北面的山坡,对李娟说:“那边,风里有糖的味道。是小时候,他分给我吃的麦芽糖。”
风波并未止于村庄。
老康将他拍摄的那张“光影碑文”照片,匿名投给了国际最富盛名的纪实摄影大赛,署名为“守灯亭匿名者”。
三天后,国内某顶尖大学的地理信息系公开发布了一组异常数据报告。
报告指出,通过高精度热成像卫星监测,发现守灯亭村东侧的一块农田,在夜间的红外辐射呈现出规律性的、非自然的波动,其频谱组合,经过解码,竟与汉字“念”的二进制编码高度相似。
报告一出,舆论哗然。
更有好事的技术流网友,翻出近年来的高分辨率卫星历史图进行比对,惊人地发现,每逢月圆之夜,在这片麦田上,随着月光照射角度的改变,那些泥土上的刻痕,会显现出不同的组合光影,仿佛一篇活的、会呼吸的碑文。
一篇题为《中国人的集体记忆,正在长成庄稼》的网络文章,在一夜之间刷爆全网。
文章爆火的第二天,李娟收到了一个从深圳寄来的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快递单号。
她拆开厚实的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三百套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水浒卡。
一张字条飘落下来,上面是打印的几个字:
“还给你们最初的梦。”
李娟知道,这是那位退回了她全部购房定金的匿名者。
当天下午,她召集了村里所有的孩子,在麦田边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名字认领仪式”。
她让每个孩子从箱子里抽取一张卡片,然后大声念出背后的名字。
“周小海!”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念完,皱起了眉头,她跑向李娟,仰头问道:“李老师,我听我爸说,这个周小海是个坏人,他当年抢过村委会的账本,还打伤了人。”
李娟蹲下身,扶着女孩的肩膀,轻声说:“是,他打伤了人。可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抢账本吗?因为账本上记着村里卖地的钱,他想用那笔钱,让自己的孩子能去镇上读书。他做了一件坏事,是为了让他的孩子,能有机会去做一件对的事——就像你现在手里握着的这支铅笔,可能也是另一个人,用我们不知道的方式,甚至是流血的方式,换来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水浒卡,沉默了良久。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坏人”的卡片,夹进了自己语文课本的第一页。
清明节前夕,一股诡异而温情的暗流,开始在全国各地涌动。
北京八宝山、南京雨花台、重庆歌乐山……几乎所有知名的烈士陵园,都在同一夜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许多无名烈士的墓碑前,悄然出现了一束新鲜的麦穗,麦穗的顶端,无一例外,都系着一张水浒卡。
各地的守夜人都对媒体表示,整夜未曾合眼,也未见任何可疑人员进入。
在西安烈士陵园,一位前来祭扫战友的白发老兵,跪在一座无名碑前,对着镜头老泪纵横:“我那兄弟,当年为了掩护我们,被炸得什么都没剩下,连个名字都没能刻上。可今天,今天有人在他坟头,给他插了根麦穗……他的‘帽子’上,有根麦穗了……”
消息传回守灯亭村时,已是深夜。
小屋里,盲眼的陈景明一直静静地坐着。
听到新闻里的播报,他突然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望穿了千里之外的夜空,喃喃自语:
“他们……都收到了吧?”
窗外,风声大作,吹过那片沉睡的麦田,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一声跨越时空的悠长回应。
然而,那阵风带来的,不只是熟稔的故乡气息。
更远处,通往村子的公路上,几道刺眼的车灯划破了沉沉的夜幕,正不疾不徐地驶来。
车轮碾过砂石路面的声音,清晰、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官方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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