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魂养灵池的淡金色水光，在栖凰阁寂静的殿宇内，不知疲倦地脉动着。
白茯苓的意识，像是沉在深海最底处的微光，随着时间一点点上浮。最初只有无尽的黑暗与疲惫，随后是温暖，那种浸透四肢百骸、滋养着干涸神魂的暖意。再然后，是模糊的声音，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痛楚依旧存在，尤其是双眼，传来持续的、闷钝的灼痛和空茫感，提醒着她那场可怕的坠落与黑暗的降临。但比起之前在归墟之隙边缘那种灵魂都要被撕碎、生命力飞速流逝的绝望，此刻身体的疼痛反而显得“实在”了许多。
她挣扎着，想要掀开那沉重的眼皮。
首先感知到的，是光线。并非视觉，而是一种透过眼皮感知到的、温暖柔和的光晕。然后，是萦绕在鼻尖的、混合了淡淡药香与清冽水汽的味道，还有……一丝熟悉到骨子里、却又仿佛隔了万水千山的清冷气息。
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逐渐凝聚成一个轮廓。银发如霜，侧颜清绝，冰蓝色的眼眸正低垂着，专注地看着她——或者说，感知着她的状态。是沈清辞。
他坐在池畔，离她很近，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霜雪般的神光，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份沉静与巍然，却让她漂泊无依的心，在刹那间仿佛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边。
一股混杂着委屈、依赖、劫后余生的酸楚，以及无法言喻的欣喜，猛地冲上心头。喉咙干涩得发疼，她张了张嘴，想唤一声“青珩”，或者哪怕只是发出一点声音，告诉他，她醒了，她看见他了……
然而，就在她心绪激荡，试图凝聚力气开口的瞬间——
一股宏大、威严、不容抗拒、仿佛源自世界本源法则的波动，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她的感知之中！
那并非通过视觉或听觉，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神魂深处，如同冰冷的枷锁，又像是亘古不变的烙印。一道清晰无比、紧密缠绕、象征着至高绑定与命运共享的“联系”，如同最璀璨也最冰冷的星河纽带，横亘在她与沈清辞之间……不，准确说，是横亘在沈清辞，与另一个她同样熟悉的气息之间！
苏见夏。
那道天道神契的波动，另一端，稳稳地连接着守在不远处、正红着眼眶、满脸担忧望着她的苏见夏（揽月）！
生生世世，命运共担，神权同享，生死相随——属于神界主神与圣后的、至高无上的天道契约！
刹那间，白茯苓所有的声音，所有翻涌的情绪，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冻结在了胸腔里。
刚刚泛起一丝微弱光彩的眼眸，瞬间凝固，然后，那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沉入一片更深的空寂。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他冰蓝色眼眸中因为察觉她苏醒而微微漾起的一丝涟漪（或许是她的错觉），看着他周身那与天道契约隐隐共鸣的、属于神界之主的无上威严……
原来，他归位了。
原来，那花费一半神力解除的契约，天道……又为他们结上了。
原来，生生世世捆绑的，从来不是她以为的……或许是她痴心妄想过那么一丝的……可能。
眼睛上传来的灼痛忽然变得无比清晰，那不仅是岩浆造成的伤痛，更像是一种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冰冷的灼烧。失明？呵，或许看不见也好。至少不用亲眼目睹，那名为“天道命定”的般配与牢不可破。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
动作很轻，很缓，仿佛只是疲惫至极后的一次自然阖目。
再也没有试图睁开。
也没有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依旧维持着那种昏迷中的微弱与平稳。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睫毛颤动，眼眸微睁，都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或是身体无意识的反应。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感知到那道天道神契的瞬间，在她心底某个角落，彻底碎掉了，然后被无尽的疲惫和空洞吞噬。连质问的力气，连委屈的资格，似乎都随着那道契约的波动，被一并剥夺。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是那个局外人。以前是，现在……天道法则已经昭示，未来更是。
疗伤？救命？或许只是出于神君的职责，或者是对“旧识”的一丝怜悯吧。
也好。
就这样吧。
沈清辞在她睫毛颤动、眼眸微睁的刹那，心弦猛地一紧，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一直沉稳的神力输送都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他几乎要起身，想确认她是否真的醒来。
然而，那双眼眸只是极快地睁开了一瞬，眸光涣散而茫然（他以为是因为失明和初醒），甚至还未曾与他对视，便迅速地、安静地重新阖上了。再无动静。
是还没清醒？还是太虚弱，只是无意识的反应？
他凝视着她苍白安静的睡颜，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才那一瞬间，他似乎捕捉到她神魂传来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解读的剧烈波动，但很快就平息下去，归于更深沉的沉寂。
是疼痛吗？还是恐惧？
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极温和的神力，想要再次探查她的神魂状态。
“主神冕下，”苏见夏（揽月）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茯苓她……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她也看到了那细微的眼睫颤动。
沈清辞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收回。他不能频繁以神力直接探查她脆弱的神魂，以免造成负担。
“或许是无意识的反应。”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她神魂依旧虚弱，需要时间。继续观察。”
“是。”苏见夏连忙点头，用更柔软湿润的云帛，小心地点触白茯苓的眼角，仿佛想拭去并不存在的泪痕。
沈清辞重新阖目调息，只是那冰封般的面容下，无人知晓的心湖，是否也因那瞬间的颤动和随后更深的沉寂，而掠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涩然。
池水依旧温暖，灵气氤氲。
白茯苓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一具精致却没有灵魂的玉像，对外界的一切，再无反应。
只有她自己知道，醒来过，也“死去”了某种东西。
从此无声。
栖凰阁依旧静谧，守护着表面的安宁。而刚刚苏醒便自我封印的沉默，如同一道无形的裂痕，悄然出现在温暖的池水之下，无人察觉，却或许比任何外伤内患，更加深邃而难以愈合。
天道契约的星河在无形中流淌，连接着命定的两端。
而被排除在这星河之外的人，选择将自己的世界，彻底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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