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记板落下，监视器里的画面开始流动。
一群人围着桌子，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却空洞得像一群等待投喂的假人。
导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第三次喊了“咔”。
他冲着对讲机低吼：“情绪不对！他们为什么笑？就为了一碗面？这不合逻辑！一碗免费的面，能让他们笑得像中了五百万？”
整个剧组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群演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快要碎裂。
蹲在导演脚边的阴影里，一直沉默的小舟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加一场戏。”
导演回头，皱眉看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编剧。
小舟没有看他，目光死死盯在监视器上，画面里那些茫然的脸刺痛了她的眼睛。
“加一场前戏。凌晨三点，面馆老板娘拖着疲惫的身体，给一个烂醉如泥、刚被老板开除的中年男人煮面。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在他的面里多卧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导演愣住了，片刻后，他像是被点通了任督二脉，猛地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道具！灯光！五分钟准备！”
拍摄重新开始。
这一次，没有剧本，全靠即兴。
扮演醉汉的群演是个老戏骨，他红着眼眶，狼吞虎咽地把面吃完，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然后，他用油腻的袖口抹了抹嘴，抬头看着扮演老板娘的女演员，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沙哑着说：“姐，你这面……比我那个跟人跑了的前女友，还暖。”
一瞬间，整个“面馆”里的人都愣住了，随即，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会传染，瞬间引爆了全场。
人们笑得前俯后仰，有人拍着桌子，有人笑出了眼泪。
那笑声里，有释然，有共情，更有在冰冷现实中偶然窥见一丝暖意的惊喜。
摄影师的手都在抖，镜头晃得厉害，导演却没喊停，反而跟着笑红了眼。
小舟盯着监视器里那张张生动而真实的笑脸，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眼眶。
屏幕里的光影模糊了，这一次，她第一次，不是在为那个叫做“苏晚星”的符号落泪，而是为镜头里这些陌生人，为那个想出荷包蛋故事的“自己”，笑得泪流满面。
当小舟在片场找回笑声时，苏晚星正在巷口制造温暖。
凛冽的冬夜，她支起一个小摊，牌子上写着“免费热饮”，一个巨大的保温桶里，是熬得姜味十足的热茶，专供晚归的环卫工人和行色匆匆的夜行人。
陆野从不露面，但每晚十点，巷口总会准时出现一个崭新的、装满滚烫姜茶的大保温桶，像一个沉默的约定。
这夜，一个穿着单薄西装的年轻男人，带着一身酒气，踉跄着走到摊前。
他没说话，只是端起一杯姜茶一饮而尽。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打了个激灵，眼神清明了些许，却也瞬间被一层水汽覆盖。
他低声嘟囔：“这味儿……跟我妈熬的一样。”
苏晚星正低头给他续杯，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抬起头，将一个刚捂热的暖手袋塞进他冰冷的手里，弯起眼睛，声音温柔得像冬夜里的炉火：“那你多喝点，把没喝够的童年，都补回来。”
年轻男人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眼眶里的那点水汽，终于扛不住，决堤而下。
第二天傍晚，苏晚星刚出摊，就看到那个年轻人带着几个朋友等在巷口。
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眼睛虽然还有些红肿，但神情却无比认真：“姐，我来给你当义务伙计。”
远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越野车。
陆野坐在驾驶座上，静静地看着巷口那个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指挥着几个大小伙子搬桌椅，看着她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意。
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在有外人的地方，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嘴角。
巷口的温暖只是星火计划的一角。
城市的另一端，人声鼎沸的创意市集里，阿青正带着他的“星火餐车”团队忙得热火朝天。
他们的主题简单粗暴——“记忆中的味道”。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被孙女搀扶着，点了一碗最简单的葱油面。
面条上桌，香气四溢。
老太太用筷子轻轻挑起一根，送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动作便顿住了。
浑浊的眼睛里，迅速涌上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这味道……跟我那过世的老头子，做得一模一样。”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阿青正忙着颠勺，听到这话，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低着头，声音被鼓风机的呼啸声衬得有些沉闷：“我师父说过，人的舌头会骗人，但锅里的火候，不会骗人。”
老人颤抖着声音追问：“你师父……你师父是哪位高人？”
阿青摇了摇头，终于熄了火，将一勺滚烫的葱油浇在另一碗面上，发出“刺啦”一声响。
他说：“他现在没什么名号，就是个每天琢磨怎么把面煮好的普通人。”
老人用手背抹去眼泪，哽咽道：“那……那你替我谢谢他，谢谢他……让我还能吃上一口‘家’的味道。”
围观的人群静默了片刻，不知是谁轻声感慨了一句：“原来所谓的烟火气，就是能让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敢放声大哭，也能开怀大笑的东西。”
这些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故事，都被小满一帧帧地收集起来，成了她策划的“星火年度展”最珍贵的素材。
展览的主题，她定为“凡人高光”。
在整理苏晚星的资料时，她翻出了一段早年被全网群嘲的综艺片段。
视频里，苏晚星被主持人刁难，被迫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弹幕上满是“沙雕”“尴尬”“做作”的嘲讽。
可镜头切到她脸上时，她却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对着镜头大声说：“笑我？行啊！你们随便笑，我还能比这更傻给你们看！”
当时的人们只觉得她是在装疯卖傻，破罐子破摔。
可现在，小满却看出了那笑容背后的决绝。
她将这段视频剪进了展览的开场片，配上了一行字：“她不是在扮演小丑，她是在告诉世界——你看，我已经把自己砸得粉碎了，所以，我才敢这样一次次地重新拼凑自己。”
展映当天，当这行字出现在大屏幕上时，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小舟就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没有看屏幕，而是举起手机，悄悄录下了这片掌声与笑声交织的音浪。
她将录音文件保存，郑重地命名为——“林阿菜的声音库”。
展览的事告一段落，城市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苏晚星和陆野难得清闲，窝在温暖的小院里包饺子。
苏晚星手笨，包出来的一个个都歪瓜裂枣，其中一个嘴角咧得尤其夸张。
她自己看着都乐了，举起来给陆野看：“你看这个，像不像我第一年上春晚紧张到面部失控的表情？”
陆野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一颗花生，熟练地塞进了那个“歪嘴饺子”的肚子里，低声说：“那这个得吃出福气来。”
晚上煮饺子时，苏晚星偏偏就吃到了那一个。
她“哎哟”一声，捂着嘴，又惊又喜。
陆野看着她那副傻乎乎的模样，再也绷不住，发出了一声低沉而畅快的、破天荒的大笑。
窗外，大雪无声。
小舟抱着刚打印出来的剧本终稿，路过巷口，正巧听见了院里传出的笑声。
她停下脚步，在风雪中站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敲门打扰这份宁静，只是走到门前，将那沓还带着余温的剧本，从门缝下轻轻塞了进去。
剧本的标题页上，只写着一句话：“致那个教会我如何笑着活下去的人。”
屋内，炉火烧得噼啪作响，两个人头碰着头，认真地数着盘子里还剩下几个可能藏着花生的“福饺子”。
他们的笑声，混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轻轻地，温柔地，覆盖了整条寂静的巷子。
巷子里的故事，正随着这场雪悄然落幕，而巷子外的聚光灯，却像是被某个无形的开关拨动，即将重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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